弟弟小的時候，我們為生活所迫，送他回中國呆了一陣。不到兩歲回來時，滿口方言，而且他還認字。
他認字都是我爸教的。比如，“口”，他們就加一個筆畫，將之變成“日”，“田”，“甲”，“由”，“申”，“電”，再變成“回”，“呂”，“品”。弟弟有一次將三張四方椅子拚在一起，大聲說：“品！”
還有“人”，可以變成“大”，“天”，“夫”，“太”，以至於“美”，然後“美國”。“二”，變成“工”，“土”，“士”，“幹”，“王”，“主”，“玉”，等等。
再就是特殊結構的字，象木，林，森；日，晶；月，朋；火，炎；石，磊；土，圭；山，出；人，從，眾；等等。
諸如此類，我爸總結了一堆的字，教弟弟認字為樂，兩人都很投入。
我爸的名字裏有一個“國”字，在國內時弟弟所到之處就指認“爺爺國”（我們那裏外公外婆統稱爺爺奶奶，有點象英語的grandma,grandpa)。國內滿大街的“中國人民銀行”，“中國工商銀行”的招牌，他捎帶邊把銀行也認得了。弟弟敏而好學，小手指著商店門前的巨幅橫幅，望著爺爺，爺爺就告訴他：“慶。”於是弟弟念道：“慶國慶。”然後扭頭又望爺爺，爺爺說：“迎。”弟弟接著念：“迎中秋。”驚得路人一跟頭，這麽小的孩子認得字！
來到美國之後，招牌就沒了。剛好我一朋友海歸，一堆中文書運之不便，棄之可惜，都給了我。我挑了本《詩經》，幹幹淨淨的，字也大，當弟弟的教材。《詩經》一詠三疊，很多重複字。什麽“兮”，“之”，“子”，“不”，“無”，“我”，等等。我們就隨便翻一頁，看有沒有認識的字。確實太多重複，什麽《殷有雷》，《摽有梅》，《江有汜》，《牆有茨》，弟弟一概不管，先把“有”都揪出來。《南有嘉魚》，《南山有台》兩篇挨在一起，念了幾次也認得了。
每天我帶哥哥一回家，在家憋了一天的弟弟便上來纏著認字。這時候，哥哥就悄沒聲地走到一邊去了。既生瑜，何生亮！
於是我規定，先跟哥哥玩，等晚上睡覺的時候再跟媽認字讀書講故事。
家裏有兩本少兒版的唐詩宋詞，配有拚音和圖畫。弟弟翻到最後一頁《山中寡婦》要我講來聽。我說這有什麽好講的，你又不懂，偏要。“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鬢發焦。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蕪尚征苗。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 那首詩配了倆官差，一個拄棍的老婦加茅屋。我想了想，問弟弟：“你先告訴我，這裏麵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弟弟說男人是好人，奶奶是壞人。為什麽？“他的衣服好，她的衣服破！”哦，這裏麵穿好衣服的是壞人，是他們把老奶奶的好東西都搶了，老奶奶沒有錢，隻能住破屋，穿破衣服，她還沒有飯吃，不能燒火。望著弟弟疑惑的臉，我又加一句炸彈：“她還不能吃糖糖！”弟弟笑了，徹底懂了，老奶奶真可憐啊！
弟弟兩歲多的時候，智力開發達到他人生的第一個巔峰。大約認識200字，背了大概30首詩詞，並迅速升格為索引派，動輒引經據典，“這是'獨釣寒江雪'裏麵的'寒'！”看見奶奶打毛線，“奶奶，你'密密縫'呀！”爺爺奶奶有朋友來訪，他就出來顯擺：“關關雎鳩，菜（在）河之洲。窈窕素（淑）女，君子好逑。”別人那個爺爺是真有學問的，笑道：“你還知道《詩經》呀，那可是大學水平喔！”
有一回哥哥中文學校搞活動，老不開始，弟弟百無聊賴。我順手拿了張中文報紙，讓他把認識的字圈出來。弟弟跟阿Q一樣，圈都畫不圓，卻好大喜功先將標題拿大圈圈了，下麵又這裏一個圈那裏一個圈。旁邊一個家長湊過來：“你們家弟弟認這麽多字？這是個小天才啊！”弟弟不知道天才是個什麽東西，但看樣子是個好話，心裏美滋滋。
弟弟三歲的時候，爺爺奶奶回中國了，弟弟被強行送入幼兒園。他中文好，英文就差，這也符合能量守恒定律。天才變傻瓜，幹瞪眼，一句話不會說。我又忙得四腳朝天，下了班衝鋒陷陣趕往幼兒園，遲到一分鍾罰款一塊錢，6點關門前接了孩子回家做飯。老公也忙，7點到家。每天將幾個豬喂飽就阿米陀佛了，洗澡都隔天一洗。並且要幫弟弟學英文。那些個詩詞歌賦風花雪月的事便扔到爪哇國去了。弟弟後來到了年齡去上中文學校，從頭開始，一點都不記得他幼時的俊采風流。泯然眾人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