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得壓歲錢,都是大人專門換的新嶄嶄的票子,摸著真舒服呀。雖說後來都上交了,摸一摸也是好的。70年代,窮歸窮,壓歲錢是很重的,一般一塊,再少都五角,要知道那時的工資17塊5起跳,壓歲錢搞不好就半個月工資了。
但有一個人,每年壓歲錢都隻給一角。他就是大姑媽的老公,我們稱為姑爹的。小星從小就皮,不叫他姑爹,叫“枯爹”。下象棋的時候,最後隻剩帥了,我們叫“枯老爺推磨”,光杆司令,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既然枯,自然沒得水,幹到極點。以“枯爹”來對抗他的一角壓歲錢,小星真是太有才了。
枯爹是退伍軍人,照說應該是一表人才,不然小菁那個大小姐出身的姑媽也不會看上他。但小菁從來沒見他笑過,越老越甚,一臉的苦大仇深。不知是否源於“枯爹”的稱號,他很不喜歡小星,喊他“*****”。這又惹得奶奶不爽,小星當然是純種的。
小星的爸是老大,早夭,姑媽就最大了。枯爹非常以長婿自居,動輒發表意見,插手家族事務。他討好奶奶:“您老百年之後,我背您老上五台山。” 被奶奶一句話頂回去:“我這麽些兒子,我要你背!” 在小菁看來,他討好奶奶的目的,無非是為了幾個錢。
這話又要往回說了。當年枯爹做采購的時候,油水撈了不少,拿回扣。但他太貪心,惡要,以至於別人一分錢都賺不到了。當然,不把事情做絕,也對不起他“枯爹”的名號。別人告了他索賄罪,判兩年。
小星也是坐過牢的,說送蘋果,罐頭什麽的不行,都被管教吃了。要送就送西紅柿,一大兜,牢裏每人都可以吃一個。並調侃道:“我以前進去了,他老說我。現在他進去了,我來去看看他。”
感覺枯爹後來就靠他老婆過活了。小菁那個大小姐出身的姑媽,60年代初念的女子師範,鳳毛麟角,創造了一套什麽教學法,全國優秀教師。她在職的時候就在家裏掛塊小黑板開家教,門庭若市。退休以後更甚。枯爹憑老婆的麵子承包了學校的小賣部,課間十分鍾象打仗的,蜂擁而至的學生無數隻小手拽著大把零錢在他眼前晃,要這個要那個,嘈得頭都快炸。上課鈴一響,他才能坐下來,慢慢清點堆積如山的毛票。養精蓄銳,迎接下一次戰鬥。
80年代改革開放以後,爺爺奶奶率先做生意,賺了不少錢。枯爹猛然發現,不光他老婆是棵搖錢樹,他丈老杆子這棵樹更大,豈有不搖之理?他上趕著巴結,隻是奶奶不怎麽搭理。後來爺爺收手,生意傳給幺兒子,自己在家打麻將。枯爹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每天搭公交車去爺爺奶奶家打麻將,一天混吃混喝,晚上再搭公交車回去。要曉得奶奶的算盤打了劈啪響:打麻將是零和遊戲,今天你贏明天他贏,成本不高。兩餐飯錢她供得起,反正請保姆也是要包飯的,何況有人陪玩。枯爹愛財如命,斤斤計較,奶奶就喂他幾張小牌。有時晚了,奶奶另給十塊錢打車。枯爹就拿了十塊錢,仍坐公交。枯爹自不量力,本意是想來舀米的。他也不想想,奶奶的米是那麽好舀的。她不過是混時間玩玩罷了,她若真放出點手段,她玩不死你!
有回周末,小菁正午睡。枯爹打電話來:“姑娘,你在幹什麽?你爸呢?” “我在睡覺。爸媽都出去了,上街。” 小菁以為到此為止了,豈料枯爹開始滔滔不絕地控訴奶奶的罪行。小菁這才知道奶奶怕小星兩口子走彎路,拿了筆錢給他們盤了個門麵做雜貨店,說是借給他們。枯爹極力反對,但人微言輕,想合縱連橫。小菁很奇怪,奶奶的錢,她願意給誰給誰,關你什麽事?當然後來小菁明白了,枯爹認為奶奶的錢百年之後就是遺產,很關他的事。枯爹憤憤不平:“把錢借給他,那還拿得回來!借他,那不是劉備借荊州!” “那還不是周喻打黃蓋。”
當小菁爸將這段話轉述給奶奶,說小菁那個嘴也是狠,磕都不打,就頂他周喻打黃蓋。這件事令小菁發恨,就算爺爺奶奶有一座金山擺在那,她也一分錢不要。當然她是女的,想要也未必有。那小星長房長孫又有後,最有資格要,你個枯爹還是靠邊站站吧。這件事也令枯爹多了個仇人。再見到小菁,枯爹就不停地說:“姑娘,你怎麽這麽瘦了?這瘦完了咧,這不行咧!” 好象小菁第二天就要死了一樣,讓小菁萬分惡心。
盡管枯爹的野心昭昭,但顯然還是被大大低估了。而今看來,他也算是臥薪嚐膽,一代梟雄。難怪他給孫子起名單字一個“梟”。他贏得了時間,步爺爺後塵,奶奶終歸死了。死之前,他糾結幾個不孝子逼問奶奶的錢財出處。小菁甚至覺得,他沒有迫不及待往奶奶碗裏撒點什麽粉,真算他有良心!說不定奶奶也防著這招,死不鬆口,才得以善終。他借口爺爺奶奶的生意傳給了幺爹,將幺爹踢出局,不參與現金遺產分配。又誣陷五爹手中另有存折,五爹一氣之下不跟他們來哉,就又少了個分母。小菁說了不要錢的,小星更不用考慮。就那麽幾個人,拿著一坨錢還是分不勻。最後成立了一個遺產委員會,那幾家的子女結婚,產子,上學,過生等等,等等,均以爺爺奶奶的名義發個紅包。枯爹那時還沒計劃生育,三個孩子,加三個孫輩,生日就是一大堆。佩服吧,歎為觀止吧,看看別人腦袋是怎麽長的!他就那麽心安理得地拿死人錢,他怎麽不幹脆就發冥鈔呢?一次可以發幾十個億!
說到底,爺爺奶奶又有多少錢,撐死了一二十萬,真值得他大費周章處心積慮到這種程度?令小菁瞠目結舌的還在後麵。進入21世紀後,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飽暖思淫欲,各地興起修宗祠,搞精神文明建設。他的兩個族人千裏迢迢找到他這個城裏人,也沒敢多要,說了個平均數,200塊,當然多多益善,少點也可以商量。枯爹說了一句話,天雷滾滾,足以讓他祖宗從墳裏蹦出來,何況兩個大活人?倉惶起身,差點帶翻茶幾。當然,若是真的碰壞了,枯爹是會要他們賠的。枯爹這句話其實說得很平靜,隻是效果驚人。他說的是:
“我沒得錢。你們可以不寫我名字。”
忠孝仁義德,五個字,枯爹的名字就占了兩個。小菁覺著,這可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