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子孫雖愚,經書不可不讀。
清明節的時候,家住巴黎郊區的劉明修把兒女們叫回來祭拜祖先,她念叨著這句話,把發黃的照片拿出來。往事不可追。因愛之深切,而痛不堪言。剩下她卻要終老在異國他鄉。
村裏條件好些的家庭,都講究把孩子送回“唐山”去讀書。唐山,是中國的代稱。而家族間聯姻,更要講究“尋親當尋唐山骨”。唐山骨,就是純粹的中國人的意 思。也有些不那麽純粹的華人後代。在密林深處的村子裏,單弦琴錚錚作響的地方,柬埔寨人的竹樓裏有時候會掛著古老的中國字畫。
有時候是
“對岸草分三莖綠,
隔江山送一窗青。”
有時候是:
“世代書香,不談鄰裏事。
平生逆旅,正讀菜畦經”
主人會說這是因為他們的祖先中有華人。
劉家廳堂上也掛著一幅古畫。畫的是一個古代的將軍,和一群鎧甲鮮明的士兵。畫上題著“我武維揚”幾個字。明秀的哥哥解釋說,這就是說,唐山的軍隊是最厲害的。不過明修的大哥說,他見過真正的中國軍隊。
那一年村裏人說,有一隊中國軍人從村頭經過。明修的哥哥連忙跑去看。而他看到的,是被繳了械的中國遠征軍。那些曾讓他幻想了很久,崇拜了很久的中國士 兵們,垂頭喪氣,衣冠不整,甚至步履艱難。有的士兵低三下四地問村民要煙抽。他說他跑回家,把自己的壓歲錢全部拿出來,買了煙卷,奮力丟進兵車裏。然後哭 著跑開了。那時候是20世紀40年代。
明修的爺爺年輕的時候,回到潮州去,娶了她祖母。等到劉明修的爸爸長大,先是回去讀了小學,然後還回到潮州的那個村子,娶回她那個子小巧的媽媽,然後生了他們弟兄姊妹十一個。村裏人總說:“矮婆多仔”。就是個子矮的女人好生養的意思。
劉明修常常看著祖母把米飯蒸上鍋,然後才和小哥哥,到水田或者小溪裏轉一圈,就能摸出串串蝦兵蟹將。洪水初上的季節,他們能摸到肥肥的錢普魚,哥哥抱魚而歸。明修就要去房前屋後采酸角,摘香葉。屋外蛙聲一片,屋內燭火忽明忽暗,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酸魚湯上桌了。
春季裏,雨打芭蕉,族裏的人們準備端午的龍舟,劉明修穿行其間。夏天到來,劉明修有時候也和柬埔寨姑娘那樣打扮。上身穿著白色緊身上衣,係著銀腰帶,下麵的花裙名叫“荷”。她柔柔喊一聲“邦”(柬埔寨語,哥哥)。鄰居家的大哥,如“雪獅子向火,化去半邊了”。
後來鄰居家的大哥按照習俗做了和尚。他和同伴們穿著杏黃的袍子從密林深處走來,經過田埂,人們就在他們的托缽裏放上齋飯,然後跪拜在旁邊。他們的父兄也匍匐在其中。這是“拜僧袍”,意思是跪拜的對象不是子弟,卻是僧袍。
冬日裏,成群的魚蝦遊到深水避寒。明修和哥哥們等在河岸邊上,看著大人用竹排築壩。這樣撈出的蝦子有胳膊那麽粗。到了老,她在巴黎吃蝦的時候有時會這樣講。
雨打芭蕉。密林深處,唐山人家的黃曆上,翻過大雪雪冬小大寒。年複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