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影片內部空乏、平庸粗陋,很難算得上是一部好作品。它前後拖了四年,時
間並沒有讓它成熟起來。影片的畫麵等外表也許算得上很出色,但無論它們看上去
有多麽珠圓玉潤,隻是個花架子。
影片中,十多個青樓女子是主角,她們與一群女學生相遇、之後願意代替女學
生赴難,是中心內容。人物、故事都不一般,做好的話,影片很可能從“這一類”
中脫穎而出,成為“這一個”,這應當是影片的願望。但是影片編導對舊時代的青
樓女子不了解又缺乏相關的知識儲備,他們簡單地給人物帖上“妓女”的標簽,卻
沒有給予她們具體準確的妓女的風貌,有形無神,似像非像。比如說,如果把她們
改成一群走碼頭賣藝的良家女子,隻要變動幾句表明身份的台詞、衣裝樸素一點,
其他照舊,似乎就看不出還有哪裏不妥的。這是對人物沒下功夫的結果。編導們以
為扭幾下蛇腰就是娼,想當然耳。好的人物塑造,背後有大量直接、間接的生活積
累。記得張藝謀主演的“老井”,有一個細節:他拿起鐵鍬,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
手,做的極麻利,不是快,而是有一個特別的手腕動作,是用熟了農具的手才會有
的一種招式,絕非憑空能想到的。這看似不經意的小處,瞬間把一個“年輕莊稼漢”
的形象重重地強化,頗有些“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味道。沒有對農村生活做長
期的近距離觀察或者親身經曆,不能做到這麽傳神的細節把握。如今張藝謀已是導
演,時異境遷,似已不見厚積薄發所需要的耐心和堅持了。看男主角,一個外國人,
置身於文化不同、語言不通的中國,入鄉隨俗是難免的;其窘境下的生活狀態也將異
於往常;他與陌生環境的交流會摩擦出獨特的火花,放在三十年代,有那時的色彩,
麵臨災難時,又有危險急迫中的別樣。這是男主角身上閃光的獨特性。另外要表現
出這一獨特性,也不是單靠想象和日常經驗所能為,它離不開費工費時的基礎工作:
廣泛收集這一類的生活素材,加以提煉和運用。但,可惜,影片把這些具體實在、
生動有趣的地方統統不要了,它走向另一個極端:避開困難、犧牲個性,閉門造車
玩虛的。影片圖省事,用幾個巧合拚湊成一個英語小天地來取代中文環境,讓男主
角跟周圍的接觸很自如,儼然他鄉變故鄉,反客為主。說白了,這叫做怎麽簡便就
怎麽編,得過且過,顯出影片編導對故事對人物不求甚解的態度;而且這麽一來,
影片的麵目也變得中不中、洋不洋,中國電影的“中國韻味”就這麽輕易地削弱了。
一群青樓女子當中,女主角是唯一清晰的人物,其餘的都著墨很少,她們被女
主角遮蓋,形同她身後亦步亦趨的影子。尤其是,女主角很堅決地要“代人赴難”
本是她個人的選擇,在這幾近生死攸關之處,其他人竟然也像她的拷貝一樣,無一
例外與她保持了一致。所以一眾“十幾釵”完全沒有表現出各具其懷、各行其是的
眾生相,隻是簡單的一幅麵孔。影片暴露出的毛病是:它既無意於展現人物色彩的
多樣性,卻又偏偏設置這十多人的“多餘”角色。原因無它:這十多人單為湊數字
而來。因為這一邊達到了必要的數量,就可以一個不少地替代(解救)那一邊的女
學生,正好功德圓滿。這麽做能夠滿足一般的觀賞習慣,但很明顯,趨就的痕跡過
重,已破皮傷骨了。另一方麵,兩邊人數上的巧合,也讓影片避開了一個複雜的局
麵。如果在人數上不能吻合,勢必在青樓女子或者女學生的各自內部產生誰去誰留、
誰赴難誰得救的矛盾,要把它說圓了就麻煩很多。我個人更願意看到這樣的情形,
因為它不偶然、更合理、更有戲。當然,影片編導不願再生頭緒,簡而化之,也無不
可,但僅僅通過人數上的巧合來個大次次地一筆勾銷,露拙於外,反而讓人覺得影
片避重就輕,不願意、甚至不敢麵對複雜(更真實)的局麵。
當時的金陵似人間地獄,人們見日本兵如見厲鬼,避之猶恐不及。此時,一群
最不在乎“名節”的女子,個個深明大義、挺身而出救人於水火,殊不尋常。非常的
舉動,須有非常的心路過程,須有從或然到必然的來龍去脈。好的敘事作品,理當
不能也不願忽略這一過程,然而影片的表現則是相反的。比如,眾女子做出“代人
赴難”的決定時,前後不過三五分鍾,氣氛平靜,好像商量著是否一起外出逛街一
樣。而且,在決定一蹴而就之後,大家又都鐵了心似地無怨無悔。這裏,影片唯一
想做的是表達一個簡單直觀的結果:她們一致決定救人。它覺得這麽交代一下就足
夠了 。它省去了產生這一結果的關鍵過程:眾女子由“小我”(救自己)過渡到
“大我”(救別人)的內心掙紮、由不同的個人意願過渡到同一的集體意願的矛盾
衝突。影片未看清這一“過程”的重要性,遺下漏洞。因為這“過程”不僅是塑造
人物所必要,同時也為人物行為提供一個有脈絡可尋的確切由來,變“非常的舉動”
為合乎情理、有根有據的舉動。不表現這樣的“過程”,便是直接斷了人物行為的
根據,“非常的舉動”成了無本之木,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影片中沒有“所
以然”的答案,那麽任何人都可以做隨意的解答,比如:這些青樓女子,雖落入風
塵卻心品高潔,始終有誌於報效社會,她們慷慨救人,正是遂了心願;或者,她們
的非常舉動來源於莫名的母性衝動;或者,這群女子是超世俗的天使化身,是救苦
救難來的;等等。主要人物、主要行為已然出現歧義,想必不是影片的初衷。
影片的故事有兩個要點:眾女子“為什麽”要救人和“怎樣”去救人。前者是
基礎,後者是在基礎上的延展。影片放棄探究人物的內心過程、人與人之間的關聯
影響,使“眾女子決定救人”這一結果並沒有紮實、有深度的根由,所以麵對“為
什麽”,影片基本上是“不做為”的,敷衍了一下,無意給出有說服力的回答。換一
個角度看,影片所表現的“眾女子決定救人”,就像一個虛擬的假設,而影片就建
立在這樣一個假設之上:假如眾女子能夠一致決定救人,那麽整個故事會怎麽樣。由
這樣的角度來理解影片或許更恰當。假設勿需解釋“為什麽”,它是姑且認定“眾
女子決定救人”己成為事實,而影片的處理方法恰恰就是這一路數。影片沒把“為
什麽”當回事,其重點放在“怎樣去救人”上麵,可謂背本趨末。編導顯然認為這
樣的選擇是可以接受的,讓人不解。因為對於一個悲劇或者正劇來說,這個故事的
著落點、其精華、其靈魂皆在於對“為什麽”的挖掘和揭示,這種地方也舍得放棄,
無異揮刀自宮了。剩下的東西無外乎一些缺少內因支持的外部零碎,除了做些空泛
不實的表麵文章,已玩不出其他名堂。所謂:皮之不存,毛將安傅?當然,有一點
很清楚:表現“為什麽”會很吃力;相反,表現“怎樣做”就輕鬆多了。所以客觀
上看,影片又一次避開了一個不易處理的局麵。不管它是有意無意,影片到了一些
節骨眼上,就會明顯地拈輕取巧,流露出同強有力的故事內涵不能匹配的單薄與虛
弱。或者說,影片缺少一股力量:要把人的內在外在的強烈碰撞表現個酣暢淋漓的
一股勁。編導們沒有心理準備來承受故事中各種矛盾衝突的豐富能量,隻簡單地拿
它做個外觀包裝,結果把一個很好的故事給賤賣了。
在這樣一個厚重、悲情的故事裏,影片隻想盡可能簡單概括地“記事”,配合
導演擅長的情緒渲染,帶給觀眾淺淺的感動。這就是影片的一點可憐的追求。前一
陣子,在影片的宣傳中,有報道強調:這部影片的最大驚喜是有一個紮實的劇本。
此話從何說起?要麽他們講的是另外一部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