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和尚的胖瘦
我有一個日本男學生,長得很清秀。瘦瘦的,高高的,頭發卷卷,不愛來上課。有時候來了,叫他回答問題,他答不上來,就會很羞澀的笑。
然而他的中文是好的,尤其是作文。他寫爺爺帶他去釣三文魚,還有,關於《挪威的森林》讀後感,說他期待電影的上映。等電影真的出來以後,我們偶爾碰上了聊,卻都覺得失望。
唯一讓他和大部分日本學生區別開來的是,他父親是個和尚——更確切的說,是一座有400年曆史的小廟的主持。我第一次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非常八卦,問過他很多問題,比如廟在哪裏呀,廟有多大呀,日常生活怎麽安排呀,媽媽做什麽呀,等等等等。他吃吃艾艾,答不上來,就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齒。但是反而給我很大的想象:石板路上的青苔,半山腰上的蘭若,櫸樹與楓樹下的黑色窗格,閃耀著暈黃的燈光。地是濕的,楓葉被雨打得滿地,清寒,溫暖。他爸爸應該是個慈眉善目,穿著黑袈裟,肥肥白白,幹幹淨淨的和尚。未語先笑。像任何普通的中年人,動輒鞠躬,可是穿著黑衣袈裟。
——一定是幹幹淨淨的胖和尚,臉被勻停的脂肪填得慈眉善目,老好人那種——因為這個男生總給人很幹淨的感覺。青春的小馬駒一樣,沒有任何陳腐的成年的氣味。
“那你回日本後,是不是也要去做和尚?”我就問他。
他於是點頭。“我很想去接爸爸的班,但如果我不去,反正弟弟也會去的。”看來是一座家廟。也許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的祖先讀著白居易的詩,試著在楓葉上寫下俳句。
我敢打賭他是很吸引美國女生的。他如果說家裏有座廟,估計女生們都要眼睛裏噴出愛火,並且愛火裏像flash一樣會閃現一個單詞:“exotic”……嗬嗬。
……
論到和尚的胖瘦,我是曾經一直像騎桶人一樣,拒絕胖和尚的。胖和尚像劉姥姥,酒屁臭氣。和尚身上總要帶著苦行僧的氣息,愈是泯滅和壓抑肉體的欲望,就因為這禁欲,而越發顯得莫測。有時候我還會想,他們一定普遍腸胃功能不好,並且常常要便秘。
後來,我看到日本地震的時候,這張和尚的照片,這就完全顛覆了我對和尚清瘦的界定。我以前看《西遊記》,說到“肥肥白白”的唐僧,總覺得不理解,現在我懂了。
原來“肥肥白白”和“大胖和尚”,可以是一個褒義詞,並且,是一個非常漂亮的褒義詞。就像說一個女孩子胖,是嘲笑,可是我曾經有一個同學,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李隨洛,看到她,我才知道,原來脂肪可以長得這樣美好,這樣勻停——怪不得唐人說楊貴妃,用了“素有肉體”這幾個字:肉體沉重,卻奇怪的輕盈,不勝清風般,這兩者原來是可以並存的。
我覺得人年輕的時候,會迷戀“沒有任何陳腐的成年的氣味”的身體,可是年紀漸漸大了以後,會迷戀中年的敦厚。像亦舒說的“輪廓有一點點鬆”,是遲暮的盛放,特別驚心動魄。有時身上那些微的臭氣,都讓人覺得纏綿,纏綿之至,蕩氣回腸。
所以有時我會很同情周傑倫(當然他也不需要我去同情)。他明顯是一個蘿莉控,停留在高中時代二百五愛情的境界。其實,年齡的美,像江河,很寬廣。亦不需要激情,因為友誼,無論同性或異性之間的,都足以安慰人的胸懷。
人活到這種境界,才叫大境界,才叫坦蕩與寵辱不驚。當然,年輕人會很同情我們。就像我一個學生說:天哪,今天是我二十歲生日,我覺得自己好老,我不能想象自己三十歲是什麽樣子……她這麽說的時候,我就笑,就很想摸摸她的頭發。
他們喜歡受苦,所以他們是瘦的。苦行僧對欲望的壓製,愛情中的掙紮,他們津津有味,而這些畢竟是艱苦的修煉。等到了“欲說還休”,就是更上一層樓。可是,“還休”還差一點,因為畢竟是“欲說”。其實一個人,可以沒有任何的底線(大氣節以外)——如果你看到了生命的終結,在暗夜裏輾轉反側,隻好長久地,長久地親吻《聖經》的黑色封皮,數過更漏,數過鐵馬,夜夜夢回家園而不得,經曆過生命的悲慟,離別,歡喜,孤獨,你就會覺得,要活得歡喜,一定要歡喜,由宏觀的悲觀主義者而修煉成微觀的樂觀主義者,這是極大的智慧。而我,在努力修煉中。
修煉成——在很久以後,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以頤養兒孫為樂。我曾經以為生命中的瑣屑是齷齪,其實,那時的我,年少輕狂。
敦煌壁畫裏,我最喜歡的,是北魏時期。誠然,相對於唐代的風華絕代,西夏的美人遲暮,北魏的壁畫,太樸拙。北魏時期,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白衣僧,是“惠遵”。他們無一例外是國字臉,他們的佛唇——如果你注意佛唇,會發現,佛唇極其性感,很薄,卻又豐厚,偉岸,而有肉質,銷魂,能叫人魂飛魄散,這樣的嘴唇,足夠吐出擲地有聲的話語。還有他們身上白衣的線條——當然還有那些美麗的菩薩:大勢至菩薩,日輪菩薩,月輪菩薩,是那樣的“素有肉體”,我愛他們肚皮上的脂肪,圓潤到鼓出來的雙頰,曲眉,秀臉,人物那樣那樣的豐厚,卻那樣那樣的弱不禁風。還有那些色彩,大黑,大藍,大絳,像水銀,在沒有遊人進入的暗夜,會濃到滴下來。
佛的臉都是方到立體的,這真美!對著博物館的孤燈,我與他們對視,悲天憫人。騎桶人說,“執著而不執迷”,不知為什麽,讓我想起《三言二拍》裏賊忒忒雙眼的小和尚——“無奈何,隻得放一個手銃了事”;或者,“詩不廢禪,文不妨道”的詩僧皎然,或者,那個“肥肥白白”,和高陽公主私通而被腰斬的和尚辯機。他們橫眉立目,站在曆史之中,光彩熠熠。
放逸是一種美,亦是一種欠缺。所以佛的臉,佛的身軀,是圓融的,沒有太嶙峋的線條。可是看基督,那樣的瘦啊。記得去Santa Fe參觀博物館,17世紀墨西哥人雕刻的耶穌木頭雕像,三角臉,那樣藍色的眸子,手心和膝蓋,有紅顏料流出來。
似乎,佛是無愛而愛,基督是大愛而愛——基督在棄世之前是怎樣禱告的?他覺得極其軟弱,他說“倘若你願意,叫這苦杯離開我”,可是,“神啊,不要按我的意誌成就,乃是按你的意誌成就”。聖經的主題,在愛,在紊亂如高空氣流一樣的綺念與搏鬥——尤其迷人在軟弱,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成就與勝利——而佛經的主題,在剛,在無欲,所以佛是胖的,外道們才是瘦的。
寫到這裏,我不知道怎麽結尾了。一種信仰,不是一種哲學。無法分析,更不能褻瀆。酒醒後,我複又覺得,所有以上寫的這些,都是“欲說”罷了。由禪入“道”,或由“基督”入道,這兩者,分別真的那麽大嗎?歸根結底,讓我們好好執著於生命中的齷齪好了,寫那“吃孩子雙耳”的木耳好了:)因為終結不是意義,卑微地活著並努力開出花來——而我不願以意義這麽大的詞來結尾。
(都是喝酒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