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品老太太之二:我的姑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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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見過自己的親姥姥,我媽媽的媽媽,她早在我媽媽134 歲時就憂憤交加地過世了,這個以後再說。盡管如此,我還是和很多幸運的小孩子一樣,享受到過來自祖母輩的慈祥關愛。各位別想岔了,我雖然小時候有點異數,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東西西的,我這裏說的姥姥不是那個早已過世,心性兒特別高強的姥姥,我說的姥姥其實是我媽媽的姑姑,我親姥姥的小姑子,我應該稱她姑姥姥才是,但我一直叫姥姥。為了清楚起見,本文裏還是稱姑姥姥吧,免得以後寫姥姥時讓大家搞混了。

 

有的人,是暖的。 讓人一想起來,就感到一股溫和平靜,忍不住地微笑,而且想了還想想。 我的姑姥姥就是這樣的一個暖人。 

 

姑姥姥可是正正經經的大戶人家的小姐,趙家子息弱,三代單傳一個我姥爺,女兒花也單,到姥爺這輩,隻有姑姥姥一個閨女,三代寡婦守著這一對兒女,夠金貴吧?記得小時候每年夏天穿新涼鞋常被磨破腳趾頭,媽媽可憐地說:哎呀,現在的女孩子真是不尊貴呀,穿個涼鞋光個腳丫滿街跑,我小時候,可是穿真絲繡花鞋襪的,那個軟那個輕。。。。。。你姑姥姥更是尊貴,連針線都不讓多做,說會傷眼費神的,夏天就光打個繡花團扇,笑眯眯地在柳樹下坐看別家閨女做指針! 

 

我嘻嘻笑道,姑姥姥原來是地主小姐呀~ 媽媽喝到:別亂說,姑姥姥後來嫁了個貧農姥爺,姑姥姥就是貧農! 我媽媽一輩子受給國民黨做事的姥爺的牽連, 對成分特別敏感。

 

說起姑姥姥下嫁了個貧農,就不得不提趙家的敗落。我姥爺是個會讀書的敗家子,一口氣讀到省城大學,畢業在省城當了工程師, 娶了個城裏小太太, 掙的薪水不夠供小太太一家子,就開始賣老家的田地。 因為老奶奶, 奶奶在世,隻賣了兩次。但日本人一來,姥爺有骨氣,不肯給日本人做事,就閑賦在濟南小太太家養“浩然之氣”去。自己的氣得養,小太太一家和小舅舅也的養呀,好在老家地多,就可勁地賣地過活吧。這麽一賣就是六年,把趙家幾輩子攢的田地賣的幾空,當然也不是沒有好處,又過了三年,趙家劃成份的時候,僅劃個富裕中農,那族裏的三個叔伯,花了好大心血連騙帶詐姥爺這個不理家事的書生,欺買了趙家田地,解放後通通劃成地主,鎮壓加批鬥,連後輩都跟著遭了大罪!哎,世事難料呀, 和電影《活著》情節還挺像。 

 

說姑姥姥吧,小時候金貴,家裏不舍得定娃娃親,快到了訂人家的年紀,由於老奶奶去世,又耽擱了三年。 到了16歲了,家裏開始敗落,姑姥姥的娘千選萬選的,終於選好了個隻有公婆,沒有大伯沒有小姑的富裕人家,媒人來回,等著下定後就成好事啦。可人的命是前世注定的!那家人是個勤儉做家的,啥事都認真不馬虎,定媳婦可是件大事,媒婆的嘴說下大天來,那能盡信?說啥也得下定前相相這個媳婦才放心。於是那未成的婆婆,一日,裝扮成討飯的窮婆子,上門討飯,來相相未來媳婦品貌如何。

 

那天狗咬了,我姥姥,也就是姑姥姥的嫂嫂,知道要飯的上門,就端了饅頭喝住狗,開門一看挺奇怪,那有這麽白胖的要飯老婆子呢?這婆子拿了饅頭也不走,站在門口不遠瞄瞄看看的。一會兒,姑姥姥搖著花扇回來了,笑滋滋地對我姥姥說:門口那個討飯老婆兒,問我話來。我姥姥心裏一個格噔,覺得肯定是相親的來了,連忙問:妹兒,她問啥來? 姑姥姥笑得毫無心計:問我可是趙家的姐兒,還問我做啥去來。我姥姥一聽,心裏涼涼的, 心想這傻妹子的好人家算是完了,勉強問:妹說啥來? 姑姥姥一派老實天真:咱是趙家的姐兒呀,咱去場園邊的柳樹下看姐兒們做針線來,天熱了,咱回家喝綠豆湯咧~~

 

我姥姥後來恨恨地跟我媽媽說:你姑從小就沒一點心眼子,不會看個人也罷咧,還盡個人問話就答,不說話誰能把你賣了? 啥逛咧,還回家喝綠豆湯咧。。。誰家喜歡個到處逛看人家做針線還饞嘴的的媳婦?!

 

親事自然吹了,我姥姥挺生氣,想起來就數叨姑姥姥, 姑姥姥一點也不動氣,還勸嫂嫂來:不喜歡咱就不喜歡咱,俺喜歡跟娘和嫂嫂過!氣得我姥姥沒話說。我姥姥生氣,也是因為喜歡這個好脾氣的懶小姑,希望她嫁得好。姑姥姥可一點也不把這事放心上,該出去啦呱就出去啦呱,該回來喝甜湯就回來喝甜湯。 姑娘不經晃,轉眼就18了。 後來, 日本人來了,有閨女家的人都慌了,都急著把女兒嫁出去,省得招災惹禍。家裏能幹掌家的老奶奶已過世,姥姥的娘病得氣息奄奄的, 哥哥在省城小太太家纏綿回不來,急切間,20歲的姑姥姥糊糊塗塗地被族裏大伯定了比她小7歲的姑姥爺,人小家窮,又急急忙忙沒有啥體麵地嫁了過去。過了幾天,新娘子回門子,我姥姥到門口迎,看見個半大孩子般的小女婿,籠著個驢,驢上坐著姑姥姥,笑模滋滋的, 我姥姥放了心:妹兒是寬心人兒,命好著呢。

 

姑姥姥愛住娘家,我姥姥逗她:回不回婆家呀,姑姥姥說要回呀,咋能不回婆家呢?我是婆家的人兒呀。話這麽說,可就是賴著不走,小女婿來接了,她留他住一夜,第二天給他包上一大包袱白麵饅頭,提不動,和小女婿一起抬到驢背上, 讓小女婿自己回,說要陪生病的娘。我媽媽問:姑姑,咱家的饅頭,咋都給了姑夫家?姑姥姥嘻嘻笑說:小孩子瞎說哩,咱不缺,多給點,姑父的爹和娘也愛吃白麵饅頭。小女婿就臉子紅了,低了頭用穿了姑姥姥做的新鞋的腳,在地下劃拉。 

 

過了幾年,姑姥姥回娘家,小女婿長成了大小夥了,來接姑姥姥,姑姥姥就包一小包白饅頭(家裏窮了不是?),坐在驢背上,笑滋滋地跟姑姥爺回婆家了。後來,姑姥姥的娘也過世了,姑姥姥自己有了孩子,就回來的少了。 再過的幾年,我姥姥過世了, 家裏就剩13歲的我媽媽和三歲的妹妹。姑姥姥來了,看到家族裏的人除了侵占家產,沒人肯照顧兩個可憐的遺孤,私下裏拉著我媽媽的手悄悄兒說:我是外人, 又是個女的,沒我說話的份。閨女兒,你大了,在家守著,聽你娘的話,賣地把書讀完, 以後當個女先生, 自己養活自己,別聽族裏大伯叫你嫁人的話!你爹爹也是個沒啥心的,有點子心也都在小太太和你小弟弟那兒,靠不住的。妹妹小,我帶去養活。我叫你姑父常來看看你。

 

以上都是我媽媽給我講的姑姥姥的事,反正,姑姥姥是我媽媽的娘家人,等我媽媽醫學院畢業了,有了我們,姑姥姥就常來我們家,一住就一年半載的,幫我媽媽看養我們。我有記憶起,慢慢悠悠,笑眯眯的姑姥姥就常在我家,她烙的蔥油餅,那個好吃呀~~~

 

 

六歲時,因為我媽媽大病住院,沒人照看我,跟姑姥姥回了山東鄉下住了兩年多。 姑姥姥和倆兒子媳婦都處得非常之好,尤其是大兒媳婦,每天飯端到炕頭,一口一個娘,叫得那個親。親到啥程度呢?都不大願意回娘家的,回去也住不了幾天,早早回來,說是想娘了。那時候農村媳婦和婆婆處得好的有,處得不好的多,可處得像大舅媽和姑姥姥這麽好的,少!姑姥姥到老還是年輕時脾氣兒:愛逛愛玩,天天吃了飯,帶上點子要紡的線,就左鄰右舍地找媳婦子,婆婆子拉呱玩, 我自然是個小尾巴。 躺在炕上聽女人們拉舌頭,常聽別的婆婆子搗鼓媳婦子的壞話,姑姥姥隻聽,不插言。等婆婆子發泄完了,姑姥姥就聊些個狐仙野鬼的故事,又誇自己的媳婦又能幹,又親人兒,說自己前世修的好,這輩子修了個好媳婦子。那些婆婆子就笑她:癡娘誇兒咧。。。。。。 

 

七十年代的農村,吃白麵饅頭還是過年過節的事,平日就是苞米麵鍋貼,豆麵麵條,地瓜幹粥啥的。因為爸爸媽媽給了生活費,平日家裏就我和姑姥姥吃白麵或玉米麵。記得姑姥姥常常趁大舅和姑姥爺不在, 塞個玉米鍋貼或饅頭給大舅媽,大舅媽不肯:娘,咱年輕媳婦子不用吃這個,那能饞客人和娘的飯食?沒禮數! 姑姥姥輕輕喝叱:不聽娘的娘也不吃了!娘老了,喜歡看年輕媳婦子吃東西:香! 

 

姑姥姥嘴饞,那年麥子快熟的時候,跟大舅媽拉呱說起小時候,麥子漿灌滿後,要熟未熟時,家裏長工每年都去擄很多青麥子頭回來,搓出青青的麥粒,和麵熬成粥,可香咧,可惜你沒吃過。大舅媽問:娘,你想吃嗎?姑姥姥說:咋不想?可現在都是公社的麥子了,誰敢去摘呀。。。。。。。大舅媽想了想說:娘,俺回娘家去看看, 兩天就回。

 

兩天後的一個早晨,我被嘀嘀咕咕,唧唧咯咯的說話聲和低笑聲吵醒了,看見姑姥姥懷裏抱著熟睡的小表弟, 笑得咯咯的,炕底下陰影裏,大舅媽正在個大匾子搓啥呢,聽姑姥姥說:以後可不敢了,這叫人看見了咋做人呢?大舅媽邊搓邊得意地說:天黑著呢,看麥的沒起呢,再說了,看見了也不咋,大不了把我轟回婆家,離得遠,傳不到咱家這裏來,娘放心。 哦,原來大舅媽回20裏外的娘家那兒去偷青麥頭去了,趁黑跑回來,要給姑姥姥做青麥粥呢。 虧了姑姥姥說起這事,我才有機會沾光喝上了最好吃的青麥粥! 青麥粥真是世上最好喝的粥啊,那個香,那個稠, 那個味道醇厚。。。。。。。哎呀,都過了四十年了,還記憶猶新呢! 諸位看客,以後有機會到山東吃農家飯,一定不要忘了打聽一下青麥粥啊~

 

姑姥姥不識字,特別相信前生後世,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拿上個蒲團,到院裏拜拜。我上小學,讀了些似懂非懂的紅書,對姑姥姥講:姥姥你封建迷信,書上說隻能相信黨和毛主席! 姑姥姥說:小孩子家別亂講,黨是神,毛主席是神,菩薩也是神,姥姥都拜的,黨和毛主席咋就是封建迷信了呢?我想想也是,就問:姥姥,你拜了神,他們真的保佑你嗎?真的實現你的請求嗎?姑姥姥說:菩薩總是保佑善人的,要拜菩薩,也要好好做人。 要不然,壞人也拜菩薩,難道菩薩也保佑壞人? 我說:那姥姥我也拜拜吧,我想我媽媽了,我想媽媽快快好起來。

 

姑姥姥走路小心,怕踩死螞蟻和小蟲,夏天蚊子咬不肯拍,隻是用扇子趕趕。可過年過節照樣殺雞宰豬的,每次大舅殺雞宰豬前,姑姥姥會上前先禱告:雞呀雞呀你莫怪,你是農家一道菜!或者:豬呀豬呀你莫怪,你是農家一道菜! 禱告完畢,拍拍手進屋,姑姥姥看不得殺生之事的。姑姥姥一進屋,大舅就屠刀起來,雞呀豬的哀號頓起。。。當晚大火滾肉,大盤端上,姑姥姥端坐炕頭大快朵頤,並不忌口。

 

我記憶中的姑姥姥是個普通的農村貧窮老太太,和我媽媽嘴裏那個穿絲綢繡花鞋得大家小姐決然對不上號。唯一對上號的是姑姥姥特別的好脾氣兒,我媽媽說就沒見你姑姥姥高聲過,我也沒見姑姥姥跟任何人紅過臉。 當年年紀小,覺得姑姥姥溫厚關愛是理所當然的。 長大了後,想想,才猛然發現我的那個溫和的姑姥姥,真是個人間極品:試問,有幾個人能像我姑姥姥那樣,富時安安穩穩,貧時穩穩安安,一生溫厚好人。

 

八歲後離開山東鄉下,就沒有回去過。大學時,我媽媽回老家安葬我姥姥,去看望病久了的姑姥姥,姑姥姥問起三三呢?我媽媽說:三三上大學呢,沒時間來。 姑姥姥說:三三跟我一起拜拜的,告訴她,菩薩會保佑她的, 她要走很遠呀,不過走多遠菩薩都會看顧她的。 我媽媽回來說:你姑姥姥活不久了,說胡話了,你這不在我跟前嘛,那裏遠了?

 

姑姥姥果然很快死了。 過了幾年,大舅媽來看我媽媽,說起來還落淚:俺想俺娘。我媽媽很奇怪地對我說: 你姑姥姥這麽懶,可兒媳婦和她這麽好!真好福氣!也是,姑姥姥從來沒有給我做過一雙鞋,繡過一條裙兒,也沒特意做過啥好吃的。。。。。。可我也常常想念暖人姑姥姥!

 

 

2011.12.04 by 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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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極品。好文賞讀。謝謝! -忘憂萱草- 給 忘憂萱草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12/04/2011 postreply 19:5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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