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媚川結束了親兒今生罪孽,便站起身來。她像是覺得有些暈眩,便用手托住頭,默立了一會兒。眾人隻見此女姿態疏淡,如一尊月輪菩薩,當風吹動她豐凝的肌膚與身上的青袍,也同時帶走了碧空。天邊逐漸泛起沉鬱的晚霞,有飛鳥馱著流光,照亮暝滅的靜林。
田神功重新坐回茵褥之上,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冷笑道:“你這婦人,何其鷙忍?罷罷,手刃親子,也隻是你們這些羯胡做得出來。” 媚川笑了一聲,道:“生如西陽,轉瞬頹廢,我兒如今不經衰老之苦,離亂之痛,情愛之鴆毒,親恩之羈絆,何其幸也。”田神功沒有理他,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你也不須狡辯,隻速速將藏寶之地告訴我,我便放你一條生路——並你教中的薩寶高僧,我都一隻船兒,送你們回去。如若不然,我滅你聖火,殺你祠主,燒你經典,並這些和尚,一個不留!”說罷,他一聲輕嘯,半山腰突然呼啦啦舉起無數火把,原來田神功早已暗布伏兵,今日竟是要鐵了心逼問出藏寶之地。
原來田神功出身寒微,卻頗有謀略勇力,初時為安祿山賞識,以一介裏縣小吏而成平盧兵馬使,他心思卻頗罅隙,兩度歸順安史,又兩度反了出來,在靈武的朝廷,官倒是越做越大。肅宗皇帝格外賞識他,竟給了他個‘義敬孝友,忠衛社稷’的考語。乾元二年,宋州刺史劉展謀反,大敗江淮都統李峘,並淮南東道節度使鄧景山,致使江南大亂。肅宗腹背受敵,頗感頭痛,忽然想到田神功手下還有五千兵馬,正駐在任城,便命他南下平吳。此時田神功正為兵餉焦頭爛額,想到江南富庶,廣陵城內更有數千波斯胡商,手內奇珍異寶,不可計數,便頗為心動。他也當真了得,不到一年,殺劉展,平江淮,及至入得揚州城,便縱軍大掠,哪知波斯胡狡猾,早將財富藏起,田神功如意算盤沒有打好,又有部下不滿此次南征要空手而歸,頗有嘩變之險。他彈壓不住,便心生惡念,殺胡人,毀波斯邸,燒祆教祠,隻是將揚州城翻遍了,那些財寶卻依然無影無蹤。媚川知道底細,見他如此陰狠,在他縱軍搶掠時便不告而別,哪知他卻如跗骨之蛆,到底被他找上了門。
媚川聽得田神功逼問,又見她波斯族人,昔日何等豪奢,如今卻凋敝至此,不由感到淒愴莫名。她垂著眼睛,伸出一隻手,順著那破碎的黑陶碗的碗沿,一遍一遍摩著,隻是不答話。見她沉默不語,田神功大恨之下,正欲扯過身邊的波斯僧,一掌斃了他,豈料那老者卻突然長歎一句,幽幽說道:“罷了罷了!匹夫無罪,懷璧有罪。我波斯族人百年經營,想著是有一天能帶著財寶回國,驅趕黑衣大食,複我帝國,興我聖教,哪知一切不過是一場空。田將軍,你欲知曉藏寶之處,須莫著急——媚川,天黑了,你去點一堆淨火,且讓我等禮拜天神,並為小郎君祈禱,送他上路。”
媚川聽得此言,立時恭謹地趴在地上,向那老人磕了一個頭道:“依汝所言。”說畢,她又轉頭看了看皎然,溫言道:“大師,你也過來坐罷!”那皎然仍抱著阿瞞屍身,茫茫然似不明白她問的什麽。見此情狀,媚川輕輕歎了一口氣,走過去牽住皎然衣角,將他拉了過來。
寒蟬長鳴,未有斷絕,裂帛一般,落下的絲絲縷縷,化作螢光,照著阿瞞的臉龐。皎然突覺黑夜是如此漫長,而死亡的濁波,如一場深不可測的夢境。他不禁悲從心來,千百句佛偈,怎生道得出底細?半晌才哽道:“如今你等禮拜聖火,又要送阿郎走,須得極幹淨祭物。此處既無檉柳木,又無酒脯醯,豈非大不敬?”
媚川搖了搖頭,歎道:“大師啊大師,世人說你不縛常律,怎的你卻如此泥於經典?沒有檉柳木,便用香桂枝也是好的,沒有酒脯醯,卻有我采的杼山野茶,經我指甲掐斷,日曝火燎,並無一絲不潔氣息沾染,做一碗淨茶,供奉得悉神,神明又怎會怪罪?”說著,她輕喚一聲:“阿陸——”那黑膚卷發少年便走了過來,蹲在媚川麵前,一雙眼睛像犬,晶瑩溫柔。媚川似是第一次仔細打量他,停了片刻,忽然探手在他額頭一拍,口中似笑,卻如悲啼:“阿陸,你聽到祠主說什麽了。我聽聞天下之水,以揚子江南零流波最為潔淨,你去為我取點來 ……”她還未說完,那阿陸卻突化成一節墨幽幽傀儡,先是在地上蹣跚數步,隨即便衝了出去,轉眼不見蹤影。
田神功見她教內法術,卻不為所動,隻一味冷笑道:“揚子江離此地不知千裏萬裏,南零之水更在江中,取之何異於海中撈月?你等賤胡若隻管拖延時間,休怪我無情。”
媚川淡然道:“將軍口口聲聲賤羯雜胡,輕蔑於我,我卻有一句問你,你數度反複,又為己私犯下殺孽,可是丈夫行徑?我媚川不過胡旋姬,隻是想到曾失身於你,亦覺無臉見人!”她款款而言,卻不啻一記耳光,打在田神功麵上。那田神功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正欲反唇相譏,媚川卻站了起來,隨手折下桂枝,繼道:“我祆教徒每欲禮讚日神,必以鐵釘穿額,出門後便身如疾鳥,直飛至西涼祆神前舞一曲,這也不過半日功夫罷了。如今隻是揚子江,須臾來回,易如反掌。”
說話間,她已折下數條桂枝,碧葉上帶著星星點點的金色桂花,似仍散發著太陽的芬芳。媚川慘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色絲帕,打開了,原來裏麵包著數十片茶葉。借著藍溪一般的夜色,眾人見那茶像半透明的鳳羽一般,纖長嬌嫩。此時阿陸已飛鳥般掠回,手裏持一節竹管,微微晃蕩有聲。
媚川便將茶葉盛在破陋的陶碗裏,又用帕子將口鼻掩住,緩緩將火生起,接著將南零水盛在銀鍋裏,坐在火上燒了,歎道:“我波斯教拜聖火,火有大淨小淨之分,大淨之火,需從二十四處取得火種,再加入天火,點燃了祭拜,如今我兒未滿十歲,便隻用小淨之火,他倒還能承受。”說著,火已漸漸旺了起來,先如含苞的紅蓮,猛然怒放開,舔著銀鍋,火星飛濺。然後水聲突然響了起來,像是突厥人以刀剺麵,像是納骨甕破裂了,能聽到文豹、猞猁、與水獺靈魂的哀號。 媚川以此水點染野茶,又雙手合什,默默祝禱。她口唇翕動之間,眾人見那些茶葉一點點舒展,像青鳳,像髓葉,一縷香芬,如泣如訴。
這一套禮成,媚川便解下掩住口鼻的屏息。眾人還未解時,她已將那絲帕擲向皎然。和尚隻覺得帕子帶著茶的苦香,與媚川身子的柔甜,浸透鼻息,隨即又滑了下去,落在阿瞞胸口。他低頭,見那帕子蒙著紫帛,又綴了三顆瑪瑙珠,倒像夜色,被風吹得搖搖欲墜。耳中聽得分明,媚川低吟道:“帕子有靈絹一方,一絲一縷一回腸……大師,我有一事問你——你可喜歡我麽?”
皎然似不明白她問的什麽。他緩緩抬起頭,瞪著媚川。
媚川點了點頭,微笑道:“我明白了。”隨即她俯下身子,麵對皎然恭恭敬敬磕了一個頭,道:“媚川為田氏所玷,常覺追悔莫及,自誕下此兒,每欲殺之,以斷七情六欲,奈何此兒可愛,未忍下手。自遇大師,我屢欲以凡花染僧衣,奈何大師禪心竟不為之起。噫籲!如今我兒已去,我了無牽掛,隻求大師一件事,便是過了三日……”說到此時,她突然身形暴起,射到皎然身前,一把抽開阿瞞胸口的青簪,往後一甩,那簪子不偏不倚,正中田神功前額。再看時,媚川已不猶豫,踹開火上銀鍋,投入火中。眾人隻見那火焰轟一下暴漲,密密實實地裹住媚川。於此同時,身畔傳來一聲巨響,那田神功的身軀,已直直地倒了下去。
皎然隻見媚川在火中,頭顯日輪,腳踏蛇蜥,豔光如飄帶如祥雲。忽然那傀儡阿陸也縱身躍入火中,伸出檀木一般的手臂,緊緊抱住媚川。一片青茶從他們胸口掙脫出來,被秋風卷上天空,又打著旋兒,飄到常伯熊麵前。他伸出手,接住了這片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