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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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士將屍首拖出門外,又打了幾桶水上來,潑淨了佛前廣場,一會兒工夫,妙喜寺便恢複了寧靜,倒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般。日光在空中緩緩舒展,隔著丹桂,照耀著地上設好的幾重茵褥。常伯熊帶來的童子,卸下黑漆櫃子,打開了,輕手輕腳地取出一隻銀質水方。

 

常伯熊吩咐道:“竹裏,去打些澗水上來。”說罷延請田神功並皎然坐下,那阿瞞仍被和尚緊緊拉著,坐在他身邊。常伯熊笑道:“我一路上來,見這澗水極清,嚐後亦覺甘甜,用來煎禦賜彭州茶,倒不辱沒它——蘇蘭,將火生來。”另一個童子便取出熟鐵風爐,加了上好銀碳,生起火來。一會兒工夫,竹裏回來,用綠絹做的漉水囊細細濾過了澗水,盛在銀盆裏。

 

常伯熊道:“巴蜀之茶名動天下,眉州之洪雅,邛州之思安,蜀州之橫原,雅州之蒙頂,綿州之神泉,俊茶輩出,卻以彭州產者最佳。上皇幸蜀之後,命蒲村、灌口等處悉心製茶以貢,卻改了不少式樣。”說著,他將盒子打開,取出一方小茶餅,笑道:“昔日蜀州貢茶,以一斤為一餅,上皇以為太重,特命造出五餅一斤的小團茶,此內造茶,外麵見不到,大師請看,此茶喚作仙崖——”一徑說,手中卻不停,而是麻利地取過一個銀夾子,將那小餅夾了,放在火上灼烤,又道:“這茶是火前茶,仙崖山上有一處陽坡,每日被朝陽所燭,又有雲霧清風,野蘭修竹,待寒食禁火前,茶芽初發,便選未經人事的女子上山采茶。她們隨身卻不帶竹籠,每每采到新芽,便含於口中,待芽葉微展,才放到紅綃囊裏,置於胸懷處,回來後仍要單放置在極溫暖幹淨的竹樓裏半天,如此數種,皆是要催生茶香生發變化……”口中接連說著,手腕卻靈活翻動,將那餅茶左右上下烤著,餅身便漸漸灼出蛤蟆背一般的小泡。見此情狀,他立刻將手抬高數寸,繼續焙烤,反複數次,便有數滴極濃的茶汁掉入火中,哧哧作響。眾人隨即便聞到了一種說不出的芳香, 馥鬱豐嬈。

 

見茶已烤透,常伯熊迅速將手撤回,低喝一聲:“取碾。”侍立的童子不敢怠慢,一人取過銀碾,一人放下鶴羽,並竹羅和金鈿漆盒。茶餅受火灼烤,早已變得鬆散,被伯熊放在碾中,他手看似沉重,實則輕柔,邊碾邊笑道:“我偶爾看將軍練武,說甚麽舉重若輕,又有四兩撥千斤之語,我原不懂,在碾茶中方印證出來:發力太過則傷茶體,發力不足則難勻細,因此須得暗發勁,巧施力,此所謂力勁而不露也——”那茶被他碾得顆顆如碧色芥子,常伯熊卻不甚滿意,隻歎道:“仍是不夠勻,”取過鶴羽,將茶末掃入羅中反複篩了幾次,那落在盒裏的茶,便真如玉屑一般,大小如一,油潤輕盈。直到此時,常伯熊才點點頭道:“差強人意,差強人意罷了。”

 

竹裏已將一口銀釜用水蕩滌了,坐在風爐上煎水。常伯熊指著鍋笑道:“我飲茶數十載,用過不少鍋,洪州的瓷鍑,萊州的炻器,固然雅致好看,卻易滲水,且不堅固;鐵鍋,我卻嫌它笨重,反複試驗,覺得還是銀鍋最好。尋常茶釜皆矮胖,大師請看,我這茶釜卻是自創的,釜身要寬,釜腰須長,則茶湯易從中心向外翻滾舒展,如此茶味才夠醇和。”說著,又從櫃中掏出一方銀盒,打開了,卻是剡紙囊包好的幾個茶杯。那茶杯的顏色極為青幽,上麵布滿細密的冰裂紋。常伯熊笑道:“上皇以田將軍平吳有功,特從宮中賜出幾盞秘色茶碗,世人謂瓷色貴白,因此飲茶多用邢瓷,然以邢瓷映襯茶湯,湯色易泛紅,哪比得上越瓷之清瑩可愛呢?”

 

常伯熊麵對眾人談笑風生,雙眼卻不離銀釜,見那水麵已冒出魚眼泡,便直起身子,將初沸泡沫靈巧撇去,道:“初生之水,上結水膜如黑雲母,其味不正,須棄之不用。”待底下的水又泛上來,方才拿過銀勺,舀了少許鹽末,左手輕抖撒入鍋中,右手同時操起一隻竹瓢,將那水取出,嚐了嚐味。過了一會兒,便見他用舌尖舔舔嘴唇,微微點了點頭。此時水沸已如連珠,他便另取了一大瓢,舀出一瓢水,置於身側水盂中,左手同時拿起長柄銀策,探入鍋中,緩緩畫圈擊打湯心。眾人見他左右開弓,頗有目不暇接之感,他卻應付裕如,一徑比,一徑笑:“這一瓢水,滋味最是雋永,止沸育華,萬不可少。”口說手動,又舀出一勺茶末,順著中心投入湯中。那茶末順著他的手勢,在釜中忽浮忽沉,先如青萍追逐春水中的漩渦,漸次便成圓小的荷錢,碧色越長越大,遮蔽湯麵,與此同時,湯上已微微泛出白沫。又過得數息,茶湯已滕波鼓浪,常伯熊便不再等待,低喝一聲,右掌傾翻,將盂中水重新倒回鍋中,刹那間眾人隻見風平浪息,湯麵瞬間湧起厚厚的白色餑沫,同時一股蓬勃的茶香躍出銀釜,如野馬朝眾人撲去,直到麵前,眾人才覺得,何嚐是野馬?分明是染透了茶香的春雨,攀上衣角,觸麵微濕。眾人正沉醉其間,常伯熊已飛快地舀出三碗茶水,遞到眾人麵前,又分了一碗給阿陸,搖頭晃腦地笑道:“‘煥如積雪,燁如春芙。’諸位,請嚐嚐。”那阿陸接過茶水,便輕手輕腳地端回偏殿之中。

 

眾人定睛看時,卻見那一碗茶水如洄潭,深不見底,其上倒映著長空積雲。微啜一口,唇吻俱潤,茶味如蘭、如蜜、如棗,夾雜著微酸、微鹹、微苦,各種芬芳在鼻上口角喉際馳騁,豐厚而濃密。田神功半眯著眼,細細品飲,過了半晌,才點頭讚道:“此茶果與別茶不同,猶如琴韻,一唱三疊,於斷絕處又起崢嶸,先生茶藝,天下怕是數一數二的了!”那常伯熊煎出一釜好茶,袍袖衣角卻連一粒水珠也未曾沾到,仍是幹淨一領黃衫,聽得田神功讚歎,便得意笑道:“煎茶之法數百年來通行於世,然世人煮茶,茶味卻有高低。依我看,水之嫩老,勢之緩急,火之旺熄,碾之塵末,皆從一個火候上來。伯熊浸淫茶道二十餘年,不敢說精湛,初窺門徑而已,還請大師指正。”說著便將目光投向了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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