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閑潭夢落花

我很喜歡蔣坦和秋芙，非常非常喜歡。

以致於寧願犧牲年代次序讓他們兩個提前出場介紹給大家。

他們的故事由男主角蔣坦記錄在一篇小小的叫做《秋燈瑣記》的筆記裏頭，和絕大部分記述閨閣女子生活情致的文字不同，這篇小文章是在女主角還在人世的時候完成的，所以與那些哭天搶地追憶文章相比，多了一份閑適安逸，少了幾滴悲戚眼淚。

蔣坦和秋芙生活在距今一百多年前的清道光年間，雙方的家庭都是書香門第，兩個人都富有情致才華，卻都不以追名逐利，光宗耀祖，留芳百世為意。

他們不是富豪，有時生活窘迫得還需典當衣服過活，但也絕不至貧困到需要去工作才謀生，不同父母家族生活在一起，無需晨昏定省以盡孝道，膝下也沒有兒女環繞需要撫養教導，又居住在人間天堂的杭州西子湖畔，每天的日常工課就是吟詩作畫，鼓琴下棋，遊山玩水，這次第，怎一個神仙眷侶了得！

男主角蔣坦不單是個才子，還是個感情十分細膩的男子，文中所記述的都是極其微小的點滴快樂，而女主角，雖然並不是對書畫詩詞特別在行，但獨特的浪漫情致讓她在眾多才女之中脫穎而出，她會用葵葉汁製作綠色的詩箋，還會用落花砌成美麗的詩文，會在丈夫頌讀宋玉的〈九辯〉時心有戚戚，會在芭蕉葉子上寫下與丈夫調侃的詞句，會在盛夏的夜晚買船湖中鼓琴，會因憐愛燕子而把落到地上的燕窩用竹片釘在房簷下，會因輸棋跟丈夫撒嬌，也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寫對聯嘲諷談禪的和尚。

秋芙如此蘭心蕙質天真爛漫，而蔣坦呢，也不同常人地瀟灑飄逸，甚至風癡癲狂，文章當中記述了他召來二十幾個朋友到家來徹夜狂飲，喝幹了八九壇酒，直至家裏再無銀錢買酒，秋芙不得不脫掉手上的玉鐲去換酒，結果人家酒店怕玉鐲有假拒絕換酒為止。

更有一次盛夏兩人雇車去遊山，結果剛走到半路上就見天空昏暗，電光閃閃，眼見就要大雨瓢潑，車夫建議回去，但蔣坦遊心正熾，不肯回程，寧願在大樹下躲雨，結果兩人衣衫全部濕透，卻絲毫不減興致，待雨霽天晴之後，還繼續前行，敘述四周風景“竹風騷騷，萬翠濃滴，兩山如殘妝美人，蹙黛垂眉，秀色可餐。“

更要命的是，當這對落湯雞夫妻好不容易回到家之後，發現仆人忘了關房間門窗，臥室裏已澤國一片，半夜三更還得跟仆人一起忙乎烘烤床帳被褥。這本來是件奧惱事，可到了作者這裏卻被當作笑談。

他們是表兄妹，從小就由家人作主訂下了親事，成婚多年作者兩鬢斑白之際仍深情地回憶道“餘未聘時，秋芙來餘家，繞床弄梅，兩無嫌猜。

丁亥元夕，秋芙來賀歲，見於堂前。秋芙衣葵綠衣，餘著銀紅繡袍，肩隨額齊，釵帽相傍。張情齊丈方居巢園，謂大人曰：“儼然佳兒佳婦。”大人遂有絲羅之意。

後數月，巢園鼠姑作花，大人招親朋，置酒花下。秋芙隨嚴君來。酒次，秋芙收筵上果脯，藏帊中。餘奪之，秋芙曰：“餘將攜歸，不汝食也。”餘戲解所係巾，曰：“以此縛汝，看汝得歸去否？”秋芙驚泣，乳嫗攜去始解。大人顧之而笑。“

就我個人而言，認為在古代那種男女授受不親的社會環境裏，熟識的家庭之間為兒女自幼訂下婚事並不一定是件壞事-----至少可以讓進入青春期的少年人飄忽不定的心思有個固定而實在的去向，讓所有對於異性的浪漫幻想和神秘感覺都集中到一個人身上，而為數不多的幾次難得”巧遇“更可視為奢華的盛宴，事先無限企盼，事後反複回味那短暫而激動人心的一刻，其中幸福甜蜜滋味應該決不亞於今人初戀的感覺。

”。。。自後數年，絕不相見。

大人以關氏世有姻婭，歲時仍率餘往趨謁，故關氏之庭，跡雖疏，未嚐絕也。

憶壬辰新歲，餘往，入門見青衣小鬟，擁一粲姝上車而去。俄聞屏間笑聲，乃知出者即為秋芙。

又一年，圃橋試近，妻父集同人會文，意在察婿。置酒後堂，餘列末座。聞湘簾之中，環玉相觸，未知有秋關在否。

又一年，餘行市間，忽車雷聲中，簾□疾卷，中有麗人，相注作熟視狀。最後一車，似是妻母，意卷簾人即膝前嬌女也。

又一年，餘舉弟子員，大人命餘晉謁。庭遇秋芙，戴貂茸，立蜜梅花下。俄聞銀鉤一聲，無複鴻影。”

喜愛《紅樓夢》的同學們真應該讀一讀這篇《秋燈瑣記》，我是把蔣坦和秋芙看作順利成婚之後的寶玉與黛玉的，如果寶黛能夠遂願終成眷屬的話，那麽他們倆理想中的生活大概就應該是這篇文中所記述的那樣吧。

秋芙性格多愁善感，看見落葉就會感歎韶華已逝，黛玉所作的《葬花詞》表達的也是同一個意思，秋芙用花瓣砌詩，黛玉用錦囊葬花，秋芙在芭蕉葉上寫詞調侃丈夫，黛玉詰問寶玉參禪，黛於教鸚鵡念詩，而秋芙也有一隻通人性的鸚鵡，黛玉靈牙利齒，常常叫寶玉啞口無言，蔣坦則承認“秋莢辨才十倍於我”，連愁多病身都相仿佛，兩人都是每到秋冬季就犯病。。。

而蔣坦也喜歡跟秋芙的妹妹們下棋，談詩作詞，並且深深地為她們的才華和氣質所傾倒，頗有寶玉之風流秉性，寶玉最後是去做了和尚，蔣坦也打算在安排好家事之後與秋芙一同”夕梵晨鍾，懺除慧業“。

前一陣子跟某網友談論起這篇小文，她卻說很不喜歡，當時隻覺當頭一棒，實在想不透這麽可愛的一對活寶怎麽還會有人不喜歡？

顛來倒去地反複閱讀，直到今天才算想明白，原來我這位網友氣質頗有儒家風采，而《秋燈瑣記》裏的這二位恐怕在她看來就是倆不務正業，遊手好閑，玩物喪誌，躺在祖業上坐吃山空的敗家子，我也不想為他們辯解，因為這確是事實，隻是特別欽佩這二位竟有如此定力，絲毫不為明日擔憂，完完全全沉浸在今日此時此刻的歡樂之中。

雖然古詩有雲”人生不滿百，卻懷千歲憂“，但何人何時不為明日著想？後日大後日，明年後年，如此等等。

有非尋常人之定力的必然是高人，據說高人裏還分神品和逸品，這二位的人生態度如此灑脫不羈，必是神品無疑，我等凡夫俗子恐怕隻能望其項背，可羨而不可學。

想來想去，莫非這二位高人不是凡胎，是神仙托生的吧，必定是羅漢和菩薩，兩位神仙手牽手落入凡塵，托生為一男一女，結成夫妻，盡享人世清福之後大笑絕塵而去。

蔣坦與秋芙都是禮佛之人，若是天上有知，有人把他們比作羅漢和菩薩，是一定會非常歡喜的。

所有跟帖： 

• 額們俗人一生中有幾段這樣的生活就很感謝。。。佛祖，上帝，真主。。了。 -安貝兒- ♀ (71 bytes) () 10/05/2011 postreply 12:14:47

• 話不是這等說的呀~~我敢說其實我喜歡的是潘金蓮嗎？那還不得·#￥%…—*？？？ -平沙落雁- ♀ (90 bytes) () 10/05/2011 postreply 16:33:32

• 平老師真"猛"! -前後左右- ♂ (31 bytes) () 10/05/2011 postreply 16:44:46

• 你看看，炸藥這就來了：DDD -平沙落雁- ♀ (0 bytes) () 10/05/2011 postreply 16:50:09

• 手頭有幾本明清人的閨閣筆記，覺得象是細巧的點心， -真真國女兒- ♀ (49 bytes) () 10/05/2011 postreply 22:03:16

• 是滴是滴，其實還是《金瓶梅》看著解氣 -平沙落雁- ♀ (65 bytes) () 10/06/2011 postreply 17:3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