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城東南郊,秦淮河上,有座明代石橋,原名上方橋。因有七孔橋洞,清時上方橋改名七橋甕,沿用至今。
想當年,謀士朱升說“高築牆”,主公朱重八言聽計從,於是有了高大堅固的南京城牆。為了更加安全,城牆外麵,又夯土而成外郭,蜿蜒約百二十裏。外郭十八門,東南方向有個上方門。外郭以內,上方門北去七八裏,就是上方橋。讓人迷惑的是,緊挨上方門邊原有一橋,卻未得上方橋之名。更有趣的是,明初的地圖上,橋和門都標的“上方”二字。不知何故,不曉何時,傳來傳去,“上方” 卻成了“上坊”。
上方橋西南是大教場(現在被稱為大校場),向西北幾裏地,則是孝陵衛。明朝初年,這兩處都屯有重兵,是都城西南方向的屏障。交通、連接這兩處駐軍的上方橋,自然是防務要衝,傳說永樂以後,曾有裝備火器的神機營駐守。事實上,上方橋或七橋甕在軍事上的重要性,一直延續到清末民初。
鬧太平軍時,尾隨洪、楊而來的綠營兵,兩度在孝陵衛一帶設江南大營,以圖遏製、威懾天京城。那時的七橋甕上,兩軍來來往往,非常熱鬧。
一破江南大營時,太平軍的主攻方向,是越紫金山向南,或出朝陽門向東。作為策應,東王楊秀清又令偏師出城南,對駐守七橋甕的清軍展開攻擊。怕退路被斷,清軍主帥向榮,曾親自帶兵協防七橋甕。江南大營被破後,向榮應該是從該橋附近敗走的。
二破江南大營時,忠王李秀成用的是調虎離山計。李部先奔襲杭州得手,待清軍回援浙江,又回擊江南大營。清軍幫辦軍務張國梁,率軍馳援秦淮河西岸諸營未果,隻好斷七橋甕,求保小水關的大營本部,最後仍難免一敗。
清末辛亥年間,為呼應武昌首義,徐紹楨之新軍第九鎮,於江寧府起事。因計劃不周,義軍不敵辮帥張勳麾下的清軍,隻能敗走。喘息於鎮江之徐部,後與江、浙、滬義軍,共組江浙聯軍,水陸並進,反攻江寧府。七橋甕,正處於義軍的攻擊線路上。聯軍高歌猛進,南京即刻光複,隨後就成了臨時政府首都。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七橋甕從防務要衝,蛻變為城鄉結合部一座尋常舊橋。公路兩旁,除了空軍駐軍大院,其餘皆鄉鎮模樣,滿麵蒙塵,破敗不堪。彼時在那一帶蝸居兩年有餘,生存條件之惡劣,難以細說。
周日下午好天氣時,會騎上破車,沿塵土飛揚的公路瞎逛。出門向東,幾分鍾就到了七橋甕。六百多歲的橋,還可以通汽車,讓所有的豆腐渣工程汗顏。那條路非交通要道,所以橋上隻偶有車過,倒是閑人駐足的好去處。
秦淮河兩岸,罕見人煙,隻有雜草叢生半人高,隨風而動。河水發黑,流動不急不緩。橋麵上,瀝青路麵殘破,水泥護欄肮髒,這兩處均為今人狗尾續貂,麵目醜陋。但是整個橋身,橋拱上方的螭首,水裏的橋墩,以及橋墩上殘餘的辟水獸頭,都是明代遺物。那些灰白灰白的石頭,點綴墨綠青苔,在午後的陽光下,有經風見雨的古意。
出人意料的是,那一段河道,竟然十分繁忙。機船來往如梭,靜謐早被,馬達聲聲驚破。有了這份熱鬧,想立身世外,看一幅荒郊野河古橋圖,就沒了可能。但繁忙、世俗的江南水鄉,雖然嘈雜,卻也親切。還可以看行船,漸行漸遠到消失,來打發時間。。。
後來流落他鄉,往事常追憶,獨不曾憶七橋甕。直到數年前網上新聞,說那橋不堪重荷,快塌了,有幾分遺憾。再以後,又聽說市府修複了古橋,還禁了機動車,劃出周圍一片地,以及那段河道,建了濕地公園,甚感欣慰。
重回七橋甕,是今年夏天。國人故地重遊,常感慨物是人非。這十來年中,海華的返鄉之旅,卻總遭遇人是物非:老友尚在,可以把酒言歡;惜從前的尋常陌巷,早已灰飛煙滅。每每此時,心有所失。所以聽說大校場那一片要開發了,就想趕在老街消失前,再去看一眼。
朋友的車子一拐彎,塵土飛揚的老街就回來了。兩邊的破屋爛瓦,一如從前,免不了有些激動。連當年抱娃去農民豬圈看豬的小巷,都依然如故。還記得小子當年的迷惘:圈裏肮髒惡臭的豬們,和電視中幹淨體麵的童話豬,差距也太大了。
濕地公園很好,好就好在人少。位置相對偏僻,無遊樂項目,故非市民們熱衷之處。難得清靜,可以從容走路。
七橋甕是修茸一新了,據說追求的是修舊如舊,恢複了青石橋麵和護欄。其實愚以為,去掉水泥護欄和瀝青路麵,剩下一座明代殘橋最好,有無限想象空間。正當梅雨季節,秦淮河水黃黃地,漫過了橋墩,淹沒了辟水獸頭。河裏沒有行船,隻有綠萍浮於水麵,慢慢飄過。
岸邊呆立片刻,想昨日如夢,流年似水,有萬千感慨。記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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