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三點半,酒醒,鐵馬不鬧,未知身在何處。起身,泡了一杯瓜片,一道厚,二道清,三道至味。又看了一遍三豐豐和玉壘的文,以食而論,三豐豐寫得尤好,好在省筆墨,味道全在文外——所謂“浪得人上火了”,她倒好,自己走了。
隻得打開冰箱。晚上做了一個椰奶龍蝦,龍蝦肉切細丁,蒜末,蘑菇末,和濃椰漿同煮,到粘稠,加黑胡椒,幹香菜,basil,手邊沒有多餘材料,若有,加點芝士,拉出絲,和意大利麵拌在一起,曰濃。
其實無需鋪墊,美味值得平鋪直敘。比如三豐豐笑說的,雲片糕,白白的軟軟的甜甜的,哪裏比得上肉夾饃,厚蒜,濃湯,肥肉,生椒(大意,好像豐豐說的是大白饅頭:)
想起這次,在老家,和小姑逛街,走到一家餅鋪門口,長隊, 38°高溫,一個汽油桶,做餅子的大姐戴厚手套,餅子貼在內壁,兩三分鍾便好,再久,就焦了。發麵,殼脆麵軟,有純肉餡,梅幹菜肉餡,以純肉最好,大約多半是肥肉屑,裏麵似加了一些做粉蒸肉的米粉,那種適度的微鹹,難忘。
另外就是大肉包,在明皇指導下,我的麵是發得夠綿軟了,可是餡一直不好,無論怎樣調都不好。後來想明白了,非我不能,是肉不好(找借口)——“包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
多年前老公帶我去老家一個極髒的地方吃肉包,條凳方桌,包子個大,咬開,熱氣,油順著手指往下流,極鮮美,一絲腥臊也無。地上髒濕,一隻白狗變的小灰乳狗,蹲在地上,企盼地望著我們。這地方早就沒了,但老家出了一個新包子鋪,味極相似,掰開雪白的包子皮,裏麵汪著一窩油。寫到這裏就不得不想起賈三包子,牛羊肉,大蔥,皮硬,索然無味,和狗不理包子一樣,在難吃方麵不分仲伯(然陝西的麵條涼皮那是不得不挑大拇指的!)
與父母出去旅遊,由贛而浙,在江西,吃飯的時候,一定要囑咐廚師:“不要放蔥,薑,蒜,辣,芹菜,韭菜,香菜……” (我父親不吃這些,我暗地說他矯情。)由金華而紹興,這些麻煩事就沒有了。去了孔乙己,雖是旅遊餐館,味還不錯。父親尤喜歡他們家的老酒,沒有兌水(或隻兌了極少的水),醇厚。後來去其他館子,都沒喝到這樣的老酒。他們家的梅菜扣肉也好吃,雖是早就做出來存放的溫吞菜,肉也足夠肥而不膩,梅菜鹹甜適中,可以想見剛蒸出來,該是何等驚豔。在紹興,早上5點起來拍照,沿著倉橋直街下走,到越王台附近,便有早市。賣的生煎,油條,在鍋裏油裏滋滋叫,旁邊的小住戶,卻是做念佛生意的,挑出一個花簾,上書:“佛——念佛秦師傅”,更有河蝦,個小,驚跳,依在笸籮裏,叫我仿佛回到童年時代。後來和爸爸媽媽說,他們笑:“現在哪裏敢買,不曉得多髒。”
以黃酒論,我倒以為孔乙己家的太濃,不要說三碗,一碗就倒。外公以前,還在八十年代,吃老酒,用瘦高的錫壺溫著,我們小輩圍在旁邊,一人一個紅漆竹編蓋籃,裏麵是炭灰和碳星,抱在懷裏,有時不小心,新棉襖就燒出一個洞——可惜沒有多情丫頭,隻得一場罵。母親和阿姨們會做糯米腸,裏麵塞一點點肥肉,蒸出來,肉融化了,滲在糯米裏。更請手藝人來家裏打凍米糖、麥芽糖,那時我正在換牙,吃一個,牙就粘掉了。那時還有雪,大雪,像嚴順開演過的《阿q正傳》裏的景象,孩子的爆竹和麵人,暮色雪天。等雪化了,立春過了,便去上墳,芳草萋萋,天氣晴軟,可以采薺菜、馬蘭頭,炒飯。
那時,掃的是我從未謀麵的太外公太外婆的墓,過得幾代,大約便成了孤墳。在婺源的彩虹橋,如果注意腳下的石板路,會發現,很多石塊,都是以前的墓碑——“胡公之墓”,“嚴禁挖……”,“胡思親門……”,讓人徒起蕭索之意。人生,無非如此。我曾,用吃喝玩樂,去忘掉……去忘掉一些事情,粉飾的哀愁,人的本質,動物性,繁殖,岔開雙腿,血汙,死亡,因宏觀的悲觀而變成微觀的樂觀。可是或者,我錯了。母親,我知道我錯了。
不說這些,說回到黃酒。在安徽,吃臭鱖魚,就著“上海老酒”,我可以吃整整一瓶。那酒就沒有孔乙己的厚,可是味也夠,我愛。
以臭豆腐而言,此物雖已遍布全國各地,我還是更喜歡紹興的,豆腐炸得脆,心微軟,足夠臭,足夠香,蘸料純,僅是辣,無他味奪去本色。炸臭豆腐的老頭,亦如老僧般,不動聲色,頗有大隱隱於市之感。安徽的臭豆腐,亦不可不嚐,何也?他們的臭豆腐,是腐乳做法,豆腐發到爛軟了,再取出來做菜。入口,擁、滯,是腐乳的感覺,而無其鹹,極有風味,在安徽,重新要囑咐廚師,不要放……廚師做出來,那些香料倒不放了,可是好心給我們加了洋蔥,父親無奈,酒店經理還一直過來問我們:“好吃嗎?能吃嗎?”很擔心地看著我們:“你們說那些香料都不放,我們廚師都不知道怎麽做,生怕不好吃……”徽商真能給人好感。相比之下,湖南的臭豆腐,我吃過的,是大方塊,澆頭用白椒肉末,極辣。
我和父親都喜歡吃臭豆腐,今夏旅遊回家,看到炸臭豆腐,特意買了回去和父親分享。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本地臭豆腐,味道就太稀薄了——這還是當地比較有名的一個臭豆腐攤子呢。
在北京,別說我俗,我一直愛吃烤鴨,如果放開肚子,一人幹掉一隻肯定沒問題。今次去了地安門附近的峨眉酒家,極愛他們家的宮保雞丁,曾碰到一個出租車司機,以前在聚德華天幹白案的,說到峨眉酒家的宮保雞丁,不屑:“甜不唧唧的,我閨女愛吃,我不愛吃——但他們家樟茶鴨還不錯。”樟茶鴨做法,北京烤鴨吃法。若趕著飯點兒去,肯定要等位。
因我愛吃宮廷奶酪,所以這次回去,又重新對比了不同商家的奶酪。以前總不明白為什麽文宇奶酪那麽有名,這次,有心做對比,懂了。其實說白了,無非是人家肯用料,牛奶脂肪夠多,米酒下得足,所以做出來的東西,奶香和酒香,就很完美。至於三元梅園,遍布全北京的各個奶酪店,便差活點,酒味稍薄,奶味稍淡,但還能接受——例如西單新一代商城一樓那家;後來又去牛街,奶酪魏,他家做的奶酪,應該不是用米酒析的,乏善可陳。
說來說去,又說到了“白白的甜甜的軟軟的”東西。江西有一種白糖糕,糯米粉做的,圍三圈,炸成微黃,蹲在小蛋糕紙裏,上麵沾滿晶亮白糖,我一人可以幹掉整整一盤。
唉,如今還有甚麽好說的?從此江湖上,我煢煢孑立,旁邊依偎著一個胖老公。你若問他:“今晚想吃什麽?”問多了,就會有點不耐煩。母親也這樣一天八百次地問我,我的態度,可比老公對我差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