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多維曆史,兼聽則明---- 洪君彥:<我和章含之離婚前後>讀後
文/耿一剛
章含之在2002年出版了《跨過厚厚的大紅門》。名人效應加上抒情文筆,一時間,洛陽紙貴,好評如潮。隨著電視訪談,媒體造勢,其人其書,騰空升起,光芒不可逼視。眾口同聲的讚譽中,唯獨聽到一個另類的評說:
“章含之的書很糟糕。他們這對夫妻關係之好,一個蘋果一個梨。可是從章含之的書中看,他們對文化大革命、對周圍的朋友的不幸,無動於衷!他們之間對林彪的死、陳毅的死,對總理的死,絕對背後應該有牢騷的!他們是知道一些內情的,但她沒有寫。在她的書中,隻看到他們兩人之間的卿卿我我,濃情蜜意。而當時全中國人民,他們的大部分朋友,都很悲慘,她無動於衷。晚年我跟喬冠華有過幾次交往。章含之的書和我對喬冠華的感覺是一致的:可能這個人已經官僚化了,感情也官僚化了。章含之讓馮亦代給他寫紀念文章,讓我寫,我借口出國的事推托掉了。對老喬,我應該寫。但他這樣子,我確實沒有寫法。後來我和馮亦代談了我的看法,他說:‘你說的有道理,我沒有想到。’”
在采訪中對記者發表此項評論的是中國傑出的思想家李慎之先生(1923-2003)。[1]
什麽是曆史?英國曆史學家湯馬斯.卡來爾(Thomas Carlyle, 1795-1881)說:“曆史是無數傳記的薈萃。”(History is the essence of innumerable biographies.)美國思想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30-1882)所見略同:“準確地說,沒有曆史,隻有傳記。”(There's no history, only biography.)
曆史好似大海,浩瀚無際,但畢竟是由點滴的海水匯成的。每一滴海水不可避免地折射出特定氣象的陰晴雨露、地質的衝刷侵蝕、磁場的吸引偏轉;傳記或回憶錄也未必不可避免地反映出時代的激蕩和烙印。如果,對過去的緬懷中不見有必然聯係的時代遞嬗、世情丕變,那就是一種搶眼的缺失(conspicuous absence)。合乎邏輯的解釋就是:作者有意或無意地要彰顯什麽,掩蓋什麽,也就是在度量自己的身材,剪裁曆史這塊衣料。
這決不是什麽罕見的現象。那麽,曆史的真相怎麽才能識別?這就需要通過多維(multi-dimensional)的史料,多維的思辨,鑒識多維的曆史。
所謂“多維”,就本文緣起而言,指的是人們對章含之敘述的情節,需要她本人的版本,需要洪君彥的揪心坦陳,也需要喬冠華、龔澎親生子女的沉痛披露,需要外交部同事張穎的親身追憶,也需要章立凡舉證的章含之親筆邀寵信……(見附件一、二),他們的迥異視角構成了不同的緯度,便於全方位的觀照和判斷。
扼要簡介幾句。
章含之在《跨過厚厚的大紅門》一書中,輕描淡寫地談到了1973年批周會議,並且後悔沒有為周.恩.來講幾句公正話。這是言輕了。由周.恩.來一手培養和提拔起來的喬冠華在1973年11月25日至12月5日的中共中央政治決擴大會議上,對周恩.來上綱上線,痛加批判;兩年之後,當喬冠華向已經病重的周恩.來當麵檢討這件事,請求他的原諒時,總理寬厚地委之於總的形式,未加責備。[2] 喬、章二人在四人幫垮台之後被立案審查一事,書中諱莫如深,留下一片空白。
張穎是中國外交部前司長。她深切懷念喬冠華的前妻、中國優秀的外交家龔澎及其生前的幸福家庭,寫下了“親曆親見”的事:“1975年春,一個寒冷的夜晚,和(丈夫)章文晉(中國駐加拿大大使)到喬冠華部長新居匯報工作。喬部長的夫人(章含之)一個勁對文晉說‘江青對你有好感,很欣賞’。喬對我說‘當前文革形勢你知道,周總理病重,看來不久於人世。識時務者為俊傑嘛,應該好好想想,何況江青那麽看重你哩。’當時我渾身發顫,難以控製,隻想到原來喬的人生哲學和為官之道,就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啊。”[3]
查裏彭是喬冠華之子、現任外交部副司長喬宗淮的內弟,他撰文<我所知道的喬冠華與章含之 ---- 給章含之補遺>提到:“父親決定:他和章的結合之能是兩人世界,子女必須搬出。”“這是一個在70年代的中國無法解決的難題。子女搬出,搬向何處?”“一天,鬆都(喬冠華之女、喬宗淮之妹)下班回家,掏出鑰匙開門,插入鎖孔卻久久不能轉動……她驚詫地發現門鎖已經被換過了!”此後,宗淮偕親友共三人借了一輛中型卡車回去搬走了他們的東西。不料“公安部長李震的兒子知會我家:喬部長的夫人(章含之)打電話找到他父親,稱:在黨的十大期間,外交部發生了一起重大的政治事件,喬部長家被盜。首犯是喬宗淮,要求公安部立即拘捕喬宗淮。”“鬆都那時已通過天津醫學院的入學考試,正在準備從北京軍區262醫院升入大學。而在此時,北京軍區司令部值班室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紀錄上這樣寫著:外交部喬部長家裏一位婦女來電,轉達喬部長對女兒上學一事的意見,要求軍區領導改變喬鬆都升入大學的決定,希望喬鬆都繼續留在基層鍛煉。”“之所以我們得知這個電話的內容,是因為當時北京軍區副政委陳正湘中將恰巧是我二姐的公公。”[4]
洪君彥敘述的家庭悲劇則滲透了文革的慘烈。當事人遭遇數十次的“噴氣式”批鬥,廁所的紙簍套在頭上,家中物品砸得稀爛。“那個星期六,我被剃了陰陽頭,狼狽回家。女兒嚇得號啕大哭,章含之卻坐在沙發上,雙腿蹺在茶幾上,用鄙夷的口氣對我說,‘你看你這個死樣子,你還有臉回來啊!現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要是你跳到北海死了算了!’說話時都沒用正眼看我。”1967年,在他整天監督勞動,疲於檢查,人格受辱,皮肉受苦之際,“赫然發現她的皮夾裏夾了一幀張某的相片。此外,手提包裏還有安全套。”“猶如晴天霹靂……憤怒到極點,簡直要瘋了。”“在慌亂間章突然跪下認錯,表示改悔。”自己感到(她)“在我背後捅了一刀……一顆心如撕裂般痛。”[5]這段訴述真是字字錐心,行行濺淚啊。
文化大革命是一場焚心煮骨、慘絕人寰的政治災難。但不同的家庭和婚姻,對它的因應確是不同的。
“1958年4月的一天,冰心的門外來了一輛小車,把她接進中南海西花廳。冰心見到了周.恩.來夫婦,像見到了親人,滿腔悲憤地訴說,‘如果文藻是右派,我也是漏網右派,我們思想都差不多,但決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思想。”周恩.來聽完了冰心的傾吐,最後說了一句話,讓冰心永遠地記住了:‘這時最能幫助他的人,隻能是他最親近的人了。’次年12月,吳文藻先生被摘去了右派帽子。”
以冰心,一位正常的、正直的妻子,觀照章含之,什麽也不要說了。
章含之曾說,喬冠華身後寂寞,“隻在姑蘇城外某山頭上占了16平方的一片墓地長眠。”對此,一位德高望重的學界宗師慨歎道:16平方的陰宅尤嫌寂寞淒涼,奈何分擠寸兌的草民小墳?這位遺孀的貴族意識太強烈了。
是不是要譴責章含之?竊以為,也不必。做女人,難;名女人,更不易。人到中年,婚姻危機,都可以理解。碰上文化大革命,人性扭曲的事,罄竹難書,何止她一個人。章含之,聰明能幹,善於表達,儀態大方,寵邀天眷,見過輝煌,但也犯過錯誤,最終歸於平淡。這原本隻是些帶著笑和淚的人相世相。作為女性,渴望愛情,於是把自己想象成簡.愛式的情聖,夢迴十年溫馨,向往“age gracefully”(陳魯豫語)。這些也是人之常情。知識分子嘛,難免自戀,難免媚俗。在回憶錄中文過飾非,保護自己的羽毛,那是出自本能;至於“奉旨離婚”一節,顛倒因果,陷人不義,是過分了一些,但在當時滔天的政治逆浪中,冤屈一下前夫也實在算不了什麽。喬章在70年代後期,受到審查批判達兩年之久。但總書記.胡.耀.邦.在1981年還是開脫了他們,任命為喬對外友好協會的顧問,也給了其夫人一份工作。這是愛之以德,恕之以仁。讀者還宜秉承同樣的精神,對章含之在《跨過厚厚的大紅門》中略去或淡化一些她感到不愉快的事,心存寬容,體認人性的脆弱,不宜苛於臧否,求全責備了。
對於利用人們的善良,無製約地剪裁曆史借以套利者,最好的對策還是對大小人物的傳記,存疑三分,切忌偏心,隻要素心查考,多維思辨,真相終會大白。
在媒體方麵,筆者心目中鮮活的參考係就是 CBS 的經典節目:“Sixty Minutes”主持人的訪談,總有多維的視角,多向度地犀利逼問,底線是一條:讓接受采訪的人物,騰挪躲閃不及,透出一些實話,便於公眾知情。《時代》周刊的深度報道,也往往環繞一個主題,配上不同角度的側麵探訪,讓讀者少受片麵的影響。另一個例子,就是 Fox News,節目伊始,開宗明義:We report. You decide.(報道責任在我,判斷悉憑台端)。近年來,蒸蒸日上的 A Jeezera(半島電視台)開播的破題就是:Opinion and other opinions.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或者就像《明報》評論員馬家輝先生所說的,“讓曆史的真相經由不同的訴述選材而有機會逐漸成形。”諸家公共的出發點和歸宿可能就是對人物和事件多元化和複雜性的認同,對公正、公平的理性訴求,對公眾的智商可以卓裁的信任。對比之下,大陸和香港的有些電視台,通過主持人的傾向性采訪,章含之提供了單方麵的(one-dimensional)信息發布平台,憑借話語霸權,規範思維定勢,實際上剝奪了草根庶民多維思考時間、評價人物的機會和權利,這就有欠公允了。
現在,當事各方都作了表述。章含之的抒懷,紀念了自己的十年風雨情;洪君彥的痛陳,一吐半生的鬱結塊壘。半個世紀的恩怨,可以到此了結了。希望他們心情平和,善自珍攝,各項桑榆晚晴。
但是,本文意猶未盡。洪君彥教授親曆的文革浩劫,引起筆者一點芻議。
出於習慣思維,人們往往寄厚望於官方的、權威的正史。正史的一言之褒,榮於華袞,一詞之貶,嚴於斧鉞。正史的定論放在一隻銀盤上,遞給下愚的草民,讓他們被動地接受。其實,回到本文的破題,“曆史是無數傳記的薈萃。”“準確地說,沒有曆史,隻有傳記。”而這些傳記隻能通過多維的視角,積極能動的思辨,才能穿透人為的剪彩,接近曆史(包括文革等政治迫害者)的真相。
五十八年來,內地的施政,成就很大,失誤不少。盡管16大4中全會決定推進政治體製的改革,力求從製度上保障法製和人.權.,但,也應該看到造成過去那些錯誤的深層次原因恐怕還有待更深刻地分析和揭示。迄今,內地的社科人文界還沒有多少有膽識之士敢於從事這種敏感課題的研究。隨著見證人的年命不永,列隊下世,新生代對蒼黃舊事關注遞減,那些在陽光之下,以“革命”的名義進行的犯罪,事實上,正以驚人的速度從民族的集體記憶中悄然淡出,瀕於湮滅。筆者以為,一個成熟的、理性的國家和社會,應該繼承那些刻骨錐心、血淚斑斑的政治遺產,以史為鑒,以史為戒,庶幾國法有以立則,人心有以炯誡,通過負麵的惕曆(惕厲),堅定正麵的理念,培植一種認錯和糾錯的文化和機製,進一步建設中國的政治文明。因此,我們需要更多的真切的多維的傳記。“世紀的良心”巴金先生倡議建立“文革紀念館”並在晚年寫下了《隨想錄》,可能出自這一共識吧。去年,柏林的中心城區,插上一千多根醜陋的鋼柱,也是為了警示德國的後代,勿忘二戰時民族良知的乖戾悖逆。有些沉重的事,可真是要永誌不忘,否則,任憑往事如煙,悠悠飄散,那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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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七年的一次采訪>,邢小群著,刊於《懷念李.慎.之》,p.295。
[2] 《晚年周.恩.來》,高文謙著,明鏡出版社, 2004年6月,第27版,p.467。
[3] <懷念龔澎並憶喬冠華>,張穎著,載《大公報》2004年6月1日;《百年潮》,2004年第6期。
[4] 《傳記文學》,1995年第6期;《文匯讀書周報》轉載。
[5] 《我和章含之離婚前後》,洪君彥著,載《明報》,2004年2月23-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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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和章含之離婚前後》,洪君彥著,明報出版社,2007年8月初版,pp.160-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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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記:
洪君彥也是出身名門。洪君彥的祖父洪鈞,是清同治七年戊辰科狀元,既是知名學者,也是外交史上的
傳奇人物,光緒十三年(1887年),洪狀元充任出使俄國、德國、奧地利、荷蘭四國外交大臣,由此步入外
交領域,更在晚年娶了大名鼎鼎的賽金花。
洪君彥早慧,17歲考上燕京大學,27歲當了北大的教研室主任,年紀輕輕就躋身主流學術界。洪爸爸一
生有三段婚姻,章含之之外,他的第二任妻子朱一錦也非常出名,是電影《五朵金花》中的“拖拉機金
花”。這位洪晃嘴裏“美得像妖精”一樣的後媽也有過一段婚姻,她的前夫是中國足球協會前副秘書長馬克
堅,據說中國足球職業聯賽產生,馬是規劃的重要人物之一。朱一錦和馬克堅育有如今娛樂圈最牛經紀人,
李亞鵬的經紀人,王菲的“麻友”馬葭,這位娛樂女強人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歌手景崗山的妻子。
洪君彥北大退休之後,去了香港定居,與第三任妻子,一位北大女生,開始了其樂融融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