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寒食節那一天風住了，敦煌城的天色變得像柳枝一樣明淨。
清晨我起了身，打開大門，賣爐餅的蹲在我家門口，見我出來，便遞給我一個胡麻餅子。他咬著唇邊的胡須，意味不明地笑著：“那麽，三娘子今日出嫁麽？”我沒理他，這散發著尿騷味和汗餿味的男人，肯定有一條精壯的陰莖。我回頭看看，他也跟著我在門口探頭探腦，青廬已經搭好，就在堂屋邊，雪白的氈子作皮，青青的柳枝作骨，在門口你都能聞到柳汁散發出的濃烈味道。
“那麽，三娘子今日要出嫁了麽？”那人又煩惱地問了一句。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畫紙，遞給我：“這是我從打紙阿師那裏求來的，他偷了一張紙皮，我拿十個爐餅跟他換。”我打開一看，是一張床符：“夫妻相愛，紫羅黃羅”。這真是太可笑了！這些癡兒女！我忍不住大笑起來，那人怒道：“你這癡老，你笑個屁！”
廂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三娘子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她看到我和賣爐餅的一起蹲在門口，便冷著臉說：“你這老不死的，又出去和人嚼舌根，你快給我死回來罷！”
我溫順地走了進來。寒食那天三娘子要出嫁。那天沒有風，並且她有整天的時間來打扮自己。我蹲在門口，看著她梳妝。她給自己梳了個桃髻，插上九把花釵，每個釵頭都有一隻鳳凰，每隻鳳凰都口銜一朵榴花，或許她想要東風為她帶來九九八十一個的兒孫——你分不清她是有情還是無情。然後她在臉上貼滿了花子。我道：“兒啊，太多了。”她煩惱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銅鏡。果然太多了，她取下幾粒，然後撅著嘴問我：“這樣呢？”她的嘴唇又紅又小，多像一滴露珠兒。
日頭斜了的時候，三危山的陰影籠罩住我們，我伸手，探入山影，如撫摸黑狗的毛皮，霹靂啪啦的電光化成繁星。
山勢如睡佛，洞子裏佛祖、菩薩、天王與飛天是八萬四千顆舍利，從睡佛鼻孔裏噴出的氣息，帶來街頭的喧嘩。我遠遠聽到康存立在馬上神氣地誇耀：“我乃長安君子，進士出身……”，他的話引起大家瘋狂的笑聲，他更得意了，繼續喊道：“金鞍駿馬，繡褥交橫，敦煌英才，精神磊朗……”他肯定喝得半醉了，我看看三娘子，她坐在門邊的一付馬鞍上，嘴角含著一絲笑容，側耳細聽。
然後從門外忽的拋進來一雙大雁，落在三娘子腳邊。她笑逐顏開，活潑潑的站起身，打開門，左邊門扇呼一聲“鴛”，右邊門扉喚一聲“鴦”，叫得人身子都酥了。漂亮的康存立立在門外，眼睛像兩顆蜜絲大棗。他攙著三娘子，款款來到我身邊，朝我跪拜下來。
笛師將笛子送到嘴邊，紅衣垂髫的兒童，甩袖欲舞《六幺》，我笑得涎水都落了下來。我知道，我太老了。婚禮，喪葬，戰爭，和平。他們非常認真，我開始覺得得意，後來覺得有趣，後來覺得羞愧，最後我終於厭倦了。禮成之後，我低聲下氣地提了出來：“我兒成婚，你們便送我入墓。我欲在彼處潛心修行，早入輪回。”
三娘子騰的一下直起身子，怒斥道：“你這癡老，又發癡了！等你死硬了再說吧！”說著一轉身，間色裙每一幅彩布，都散發出一種芳香。她的腰肢真玲瓏，她跳《六幺》最好看，我曾給她我所有最美麗的顏色。
我耐心地坐在上座，咧開嘴笑著，嘴裏還剩四顆牙。他們說我是癡老，其實先知在本地總是壯誌難酬的。在我創造的這個幻影裏，沙州嫵媚，春山杳靄。唐家子、回鶻兒、歸義軍、西夏人，他們來了又去，戰了又和，生老病死，春華秋實，我已看了多年。我是最偉大的幻術師，卻對自己無能為力。三娘子不知我的真心。我厭倦了，我老了，我想死去，可天地不仁，它一直一直一直一直興致勃勃地活著，津津有味地看著——也不知它是多情還是寡情，是無知還是有識。
長空輕暖，流動著暮色，我可願再一次伸手塗抹？這一瞬間充滿了無窮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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