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噓……”野王剛要開口說話,便被崔九按住了嘴巴。
他們躺臥在山中一株鬆樹下,野王覺得有鬆果硌著自己,頗不舒服。他蹭了蹭身子,卻感到崔九挨了過來,在他耳邊輕輕說道:“噓……稍安勿躁。”
青年的手握著少年的手,雨已停了,從鬆枝與烏雲的縫隙中,偶然月光會透下來。野王感覺崔九的手便如月光一樣,冷寂幹淨。
忽然野王感到有一樣東西蹭著他的臉,他轉頭一看,卻是一隻小狐。狐狸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又伸出前爪,好奇地在他濃密的黑發上摩了摩。它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下一下打著野王的脖頸,野王覺得癢,忍不住縮起身子,低笑起來。小狐側耳聽了一會兒,便輕盈地跳走了。
右耳傳來崔九低低的聲音:“若不是今日有重任,這小狐打將回去,給你做頂狐皮渾脫帽,也是好的。”他的氣息細細吹入野王耳中,似帶著鬆針的芬芳與幹燥,不知為何,野王的心神忽然一蕩。
崔九卻笑了,他將身子朝旁邊挪了挪,又鬆開野王的手,好整以暇道:“後日的月閣打球,弟可去麽?”
野王側頭看了看崔九,高高的鼻子和菱形的嘴角,過了一會兒他道:“你去我便去。”
崔九“哎”了一聲,笑道:“‘你去我便去’——那明日我與素素紅綃帳中,鴛被翻浪,你去是不去?”
野王的臉紅了。賭氣不說話,崔九便也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崔九捅了捅他,道:“野王,你連問都不問,便跟我上來,不怕我把你喂了老虎?”
野王翻了個身,用手支著頭,看著崔允,輕聲道:“你怎會如此對我?——不過我還是不明,你說終南山上有舍利,怎的我們不去找寺廟,卻在這裏等著?難道會有仙人給你送佛寶來不成?”
崔九一呆,隨即笑了,他反問道:“你道這世上有多少舍利呢?”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菩薩處胎經》雲,佛滅度後,得舍利八斛四鬥。這些舍利大都在西域各國,長安即便有,哪裏像現在這樣,佛骨佛牙佛舍利倒成了尋常之物?其中假者居多罷了。其中最容易作偽的便是佛牙,好事者愛用豹牙虎牙充作佛牙,可笑仍有一眾田舍漢上當。其實真的佛牙會繼續生長——你道從虎口拔了牙下來,那牙仍能變化麽?”
野王默默思索了一會兒,道:“那……那兄今日也是要獵頭豹子老虎,拔了牙充作佛牙麽?”
崔九搖了搖頭:“若是豹牙虎牙,又何須我崔九辛苦上山?東市上我有相熟的胡商,買來便是了。隻是今日誇下大話,尋常假物騙不過去,隻好來找些稀罕的。”
野王衝口而出:“那又是什麽?”
崔九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輕聲問道:“你小小年紀中了進士,想來從小便是苦讀不輟——你可有時間出去遊曆,又或者看看誌怪傳奇?”
野王道:“我隻知讀經看史學寫詩賦,便是起身去端一端飯,我母亦不肯,何嚐有時間做這些事,唉……”他長歎一聲,又稚氣說道:“因此我才羨慕崔兄,學問那麽大,遊曆那麽廣,我何時才能像你一般?!”
崔九微微一笑,避過了這個話題,道:“我曾上山尋仙訪道,頗遇見幾件奇事。記得最清的,是有一次,我去益州,逆旅之中忽聽門外有喧嘩聲,我出去一看,原來村民射死了一隻老虎,正抬著巡街呢。你道怎樣?”
野王身處深山之中,聽到這裏便有些害怕,又不願被崔允取笑,隻得壯著膽子問道:“怎樣?”
崔九接著說道:“那老虎卻是一個女孩子變的,女子叫小珠,早就許配給了同縣人李肅。有一日小珠和她嫂子上山采木實,遇到一座廟,也不知撞了什麽邪,小珠不肯走了,過了幾天更不知所蹤。李肅還以為小珠與意中人私奔了,可是,後來那裏卻鬧開了虎患。有一日,李肅從外縣回來,見天色已晚,便宿在廟中,點了一堆火,半夜,忽聽廟外有虎嘯,他嚇得趕忙躲入佛像背後,卻見一隻好大蟲闖了進來,脫去虎皮爪牙,原來卻是小珠啊!她像是怕冷一般,坐在火堆前烤火。李肅傷心極了,便出來抱住小珠。那小珠卻不說話,倒像無知無識一般。後來李肅將小珠送回家,鎖在屋子裏,不出幾天,小珠卻又化成了老虎,最後竟將其兄嫂都吃了,大家沒辦法,隻好爬上屋頂,將老虎射死,這才為縣上除了這一害。我去的時候,他們正抬著虎屍,我上前看了看,確實是一頭虎,想那女子早就化幹淨了罷!”
崔九說到這裏,便停了下來。野王心中暗想,雖則這虎吃了不少人,可為什麽自己聽了以後,不覺害怕,反倒傷心?他念了兩遍“小珠”的名字,但覺說不出的親昵悲哀,忍不住癡了。
崔九忽然問道:“野王,倘若是為兄的化為虎,吃了親朋摯愛,你……會怎樣?可也會爬上屋頂,掀了茅草,拉開弓矢,將我射殺?”
顧野王不知該怎麽回答,崔九在他身邊,鬆枝投下一道道影子,他忽然想:倘若崔九變了老虎,也定是一頭生氣磅礴的虎。他伸出手,碰了碰崔允的肩膀。
“倘若崔兄變了老虎,那……那我便隱入終南,天天與兄作伴,你我共采鬆實服茯苓,將來屍解升仙,豈不是妙?”顧野王微笑答道。
崔九愕然望了他一眼,不禁咭的笑了起來:“看來你除了帖經詩賦,旁的懂 的果然不多。你卻不知人哪能輕易化虎?那都是倀鬼作弄的。”
野王渾渾噩噩地問了一句:“倀鬼?”
崔九點了點頭:“正是,所謂‘為虎作倀’,那虎若是吃了人,有時吃便吃了,有時機緣巧合,那人卻變作倀。此鬼若想超生,隻能吃掉另一個人,把那人變作倀鬼才行;然世上亦有一種倀,因著做鬼快活長久了,便能馭他虎他鬼——總之,倘是變作倀鬼,怕是沒有弟口中說的那般好心——隻怕你一接近我,我便張口將你咬死了!”
顧野王聽到這裏,忽然傻裏傻氣地問了一句:“那……佛舍利呢?難道兄上終南山,就是為了給我講故事麽?”
崔九氣得一窒,剛要說話,忽然身形一頓。他將耳朵貼在地上,仔細諦聽。過了一會兒,便輕輕一拉野王,道:“上樹!”兩人剛在樹上坐穩,野王便覺風至,吹得樹下的野草鬆針微微抖動起來,耳聽得分明,低低一聲虎嘯,崔九抓住野王的手,低聲道:“來了!”
四
一隻斑斕大虎,慢慢地走了過來。
它似是十分悠閑,在山中走走停停,一會兒嗅嗅盛開的杜鵑,一會兒又左右回顧。月光灑落,這老虎抬起頭,兩隻眼睛像綠寶石一般,熠熠生光。
它忽然縱身一躍,撲住了一隻鬆鼠,隨後像戲耍一般,又將爪子鬆開。那鬆鼠捋了捋胡須,過得一會,便慢慢爬走了。
老虎玩了一會兒,便張開嘴,又是一聲低吼。卻忽然,從他嘴裏跳出一個小人,落在地上。小人約有數寸高,身著紅衣,黑發披在腦後,婀娜多姿。那小人在地上略走幾步,像是疲倦了一般,坐在一朵落地的杜鵑花上。她仰起頭,清麗的臉龐一絲脂粉也無。
顧野王聽到身畔的崔九低低“咦”了一句,與此同時,他也將那小人認了出來,不禁失聲叫道:“哎呀,是素素!”
崔允待要用手去掩顧野王的嘴,已是來不及了。素素猛的睜開眼,目光直射樹上二人。
她慌亂地站了起來,在地上蹣跚幾步,複用雙手蒙住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叉開手指,從指縫中偷望崔九。她的嗓子像蜜蜂,嗡嗡道:“崔郎,莫要看我,我還未曾梳洗打扮……你……你可有胭脂?”
野王看到崔允咬緊了牙關。他的眼中,似有極度的不信,極度的痛惜,極度的愛戀與極度的悔恨。許久之後,他的臉色才恢複如常。崔九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沒有……隻是,我卻嫌脂粉汙了你的顏色呢。”
素素聽了這話,才猶猶豫豫地將手放下,她像是怕冷,將那白杜鵑花瓣裹在身上。老虎乖巧地伏在她身畔,如一隻大貓。三人沉默了一會兒,素素才淒淒說道:“想是崔郎嫌棄妾,不願下來與妾共坐一處了。”
崔九柔聲道:“你一直是個多心人。”那老虎聽到崔九的聲音,忽然大吼一聲,隻震得鬆針撲簌簌落地,隨後它站起來,在樹下焦躁地走了幾步。
素素拾起一枚鬆針,將頭發緩緩挽起,顧野王隻覺她每一個動作,都那般慵懶美麗。素素抬起頭,望著顧野王道:“顧家阿弟,那你呢?下來陪陪我,可成?”
素素的聲音似有蠱惑,顧野王隻覺眼中一熱,他忽然想到了小珠。他想那小珠在初化虎的時候,是不是也渴望有一雙膀臂,將她摟在懷中,叫她莫要害怕;他想到李肅,是不是曾含著熱淚,將小珠緊緊抱在懷裏。他低低的“哎”了一句,便準備爬下樹去。
崔九一把拉住他,怒斥道:“你瘋了麽?”野王掙紮道:“崔兄,那是素素啊!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將她一人留在山下,她怎會被虎吃掉?鬧得現在人不人,鬼不鬼?”崔九一掌摑在他臉上,恨聲道:“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說著解下衣帶,將他牢牢綁在樹上。
那斑斕大虎越發煩躁了,在樹下轉著圈,間或將爪子在樹幹上磨上幾磨,像是躊躇滿誌,要爬上樹吃掉二人。素素叱了一聲,那老虎才不情不願地矮下身子。
素素柔聲道:“崔郎,你我這般的情誼,你難道相信我會害你?”
崔九朗朗一笑:“我自是不信,且即便你要讓老虎吃我,也要看它有沒有這本領!”
素素站起身來,輕盈得像不勝杜鵑。嫩色花蕊挨擦她的前額,為她塗下流雲一般的額黃,耳根處朱暈宛然,她倒像張萱的仕女圖活了過來。隻聽她幽幽道:“崔郎真是個狠心人!”說著不再理會他,而是轉臉望向野王,低聲輕喚:“顧家阿弟……顧家阿弟……”
顧野王但覺血湧上頭,他更是瘋狂地掙紮起來,想要解開衣帶,溜下樹去。
崔九怒吼一聲,不再猶豫。他挽起硬弓,伸手搭箭,朗聲道:“野王,我教你!若要除去倀鬼,隻需把猛虎射死便成,你須仔細記著!”
素素聽得此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半晌,她忽然淒厲地喊了起來:“崔郎!你要殺我?我十三歲便跟了你,你竟不信我不教猛虎害你!”
她的哭聲是那樣的柔弱與絕望,像深淵中傳來的水花。顧野王心欲碎,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崔九問他的那個問題——“換了是我,我會不會殺她?我會不會殺了崔九?”
崔九不言,隻側頭瞄準,素素又哭喊起來:“崔郎,你把那孩子拋下來,我便得脫鬼形,重新做人。你我像從前那樣做一對神仙眷侶,難道不好!”
崔九咬牙一笑:“教我負了兄弟,素素你好大的婦德!”說罷一箭射下。野王心口冰涼,隻知自己狂叫起來:“不要!”卻哪裏有用?此箭正中猛虎左足,那大蟲狂吼一聲,夾雜著素素的尖叫:“斑子,你快逃,你不是他的對手,快逃啊!”
那老虎騰的躍起,左衝右突,野王但見地上鮮血淋漓,崔九咬著牙,箭箭射去,隻聽得咻咻之聲不絕,大蟲身中數箭,卻仍是驍勇異常。忽的它一爪掃向古鬆,幾欲將崔九震下樹來,接著又後退幾步,猛衝上樹,竟然爬高了數尺。
崔九大喝道:“素素,你我今生無緣,還是下輩子再見罷!”說著抽出最後一枝羽箭,對著趴在樹幹上的虎頭,發力射去。那虎怒目圓睜,大吼一聲,驚飛了寒鴉。野王隻見極大的月亮映著無數鴉影,像一句讖言。他閉上眼睛,和著虎嘯,也長長的叫了起來。
五
野王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山中喜鵲聒噪,一縷曙光射入鬆林,白雲如仙鶴一般,無憂無慮。
他吃力地轉了轉頭,發現崔九抱膝坐在他身旁,注視著他,見他醒來,便輕聲道:“醒了?”
野王“嗯”了一聲,他望著崔九,崔九也望著他,他漸漸想起昨日發生的一切,像一個夢,他不知道小珠是真的,還是素素是真的,或者這兩人,都不過是崔九給他講的故事而已。他張了張嘴:“崔……崔……”他想親近崔九,又感到受到了傷害,可是眼前這人又分明保護了他。他的耳中回蕩著素素撕心裂肺的叫喊:“你將他拋下樹來……”野王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忽然兩行淚流了下來。
崔九轉過了頭,似是不能忍受他的懦弱,隨即又回身惡狠狠地瞪著他,道:“哭什麽!難道你想學佛陀舍身飼虎麽?”
顧野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他的心中空蕩蕩一片,比山穀中的白雲還要輕。他伸了伸手,卻觸到一個毛茸茸的物事,轉頭一看,正是那頭猛虎,臥在他身畔。他忍不住又開始抽噎起來。
崔九踹了他一腳,冷冷道:“你也該成為一個男人了。”隨即跨過他,幹巴巴道:“起來,該下山了。”然後他蹲下身子,掰開虎口,有一樣東西“啪”一聲落在地上。
是一塊血紅的寶石,含在虎口中,晶瑩剔透,晨光穿透它,在地上投下五彩光影,像虹,像水波灩瀲。
顧野王伸出手,想讓崔九拉他起來,可是崔允並沒有理他,於是他隻好擦掉眼淚,茫然想著:“原來,要成為一個男人,便是要狠得下心,對得起兄弟,而且,不可以哭泣。”
唉,塵世這樣大,這樣空,而未來又是那樣漫長。
他們朝山下走去。在半山腰,顧野王瞥見了那輛油壁小車,他似仍能聞到車上散發出的淡淡女兒香。
顧野王問道:“九郎,你說,他們怎能分辨這……這是不是佛舍利?”
崔九不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悶聲說道:“佛舍利晶瑩圓潤,堅不可摧,正如這塊寶石。怕隻怕他們用一種方法試驗。”
“是什麽?”野王問道。
“取孵了數天的雞卵來試。倘若用雞卵敲打舍利,佛性慈悲,不肯傷害活物,便會自動化成齏粉;那尋常寶石無性無識,自然……”
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崔九忽然回過身。顧野王看見他的臉上,仍留著昨日素素的指痕。崔九茫然問道:“野王,你說,這寶石,肯不肯也甘願為我化成齏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