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向西,經富貴山,餘脈伸至玄武湖南,隆起小丘,高不足百米。因為中間高平,兩端漸低,形如顛覆之舟,擱淺於湖岸,故名覆舟山。山雖矮小,因得地利之便,卻是建康城北門戶。六朝時,山上山下,幾度幹戈,見慣了城頭變換大王旗。
東晉成帝鹹和三年,有蘇峻、祖約之亂。祖約的哥哥,就是那個聞雞起舞的祖逖,當時已經不在人世。蘇峻叛軍,從西麵牛渚渡江,繞道城東北,數敗王師。蘇峻以得勝之師,“遂據蔣陵覆舟山,率眾因風放火,台省及諸營寺署一時蕩盡。”
有人叛亂,就有人勤王。勤王大軍的盟主,是荊州刺史陶侃。叛軍敵不過勤王軍,蘇峻戰死,叛亂就平息了。這以後,衣冠南渡的中原文明,才在江南有了七十餘年的喘息之機,所以說陶侃有功於中原文明不為過。
陶侃後來官至大司馬,顯赫一時。不過,愚以為,陶公對中國文化的最大功勞,應該是貢獻了一個重孫子——不肯為五鬥米折腰的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那樣的意境,讓中國文人,追慕了一千五、六百年。
晉安帝元興二年,又有偽楚之亂。權臣桓溫的兒子桓玄,按奈不住滋生的野心,奪了司馬家的天下。北府軍舊將,彭城內史劉寄奴,京口舉義討逆。桓玄調兵遣將,分別於覆舟山東北和西麵結陣布防,意在以逸待勞。
用兵老道的劉寄奴,先以疑兵登覆舟山,廣置旌旗虛張聲勢,又順風縱火以借天威。最後他身先士卒,率精銳之師,呼聲動天地發起攻擊,一舉擊潰人多勢眾的守軍。據說當時“煙焰張天,鼓噪之音震京邑。” 兵敗的桓玄,無心戀戰,登舟浮江南逃。
覆舟山一戰而勝,一介武夫的劉寄奴,以再造晉朝之功,入主朝廷中樞。以後他北伐、西征,一度攻入長安,從新控製了黃河以南所有的地方。在朱元璋之前,這應該算是南方對北方,最偉大的勝利。這個漢高祖劉邦弟弟的後裔,後來取晉帝而代之,成了劉宋帝國的開國皇帝----宋武帝。從曹丕篡漢,到政歸司馬氏,再到宋武帝,禪讓的鬧劇演了一遍又一遍。正好二百年,江山又姓了劉,雖然隻剩半壁。
據說讓梁武帝餓死台城的叛將侯景,也曾於覆舟山挫敗了邵陵王蕭綸的京口援軍。好景不長,侯景篡位不久,就被梁將陳霸先所滅。到了北齊犯梁時,覆舟山再次成了陳霸先與北齊徐嗣徽鏖兵之處。短短一百多年的南朝,真叫個著兵荒馬亂。這麽一個風景如畫的湖邊小丘,竟然被弄得血雨腥風。
六朝舊事如流水,流水衝滌而去的,還有古戰場的殺氣。沒有了殺氣,王介莆才有心情吟出:“覆舟山上龍光寺,玄武湖上五龍堂。想見舊時遊曆處,煙雲渺渺水茫茫。” 再後來,覆舟山這個名字也隨風而去。如今這個高不足百米小丘,叫九華山。
觀賞九華山的最佳位置,應該在玄武湖公園內的菱洲。上大學時夏天偶爾有暇,傍晚時會閑坐菱洲岸邊,發一陣呆。彼時公園裏沒了遊人,清靜處,正好聽湖濤拍岸。東南處,在水一方,九華山從牆後探出身來,傳說中的山若覆舟,卻被城牆遮得沒了形。天色將黑未黑時,山頭上,青灰青灰的玄奘藏骨塔,遺世而獨立。
菱洲還是遠了一點。晚飯後不想上教室自習時,也會從北京東路入口,沿台階直上九華山。那時候,半山腰有個茶社,仿佛從未見開門過。山頂隻有五級仿唐磚塔,塔內供奉唐三藏的頭骨舍利。塔中央那方刻字的石頭,被遊人摸得油光發亮。每次到那裏,也會摸摸那石頭,不留神就想起阿Q的那句:“和尚摸得,我也摸得。” 唐和尚若地下有知,念的肯定是:罪過罪過,阿彌托佛!
中國園林,向有借景之說。從菱洲遠眺九華山,看的是世外蓬萊。蹬上九華山朝北,滿眼卻是玄武、鍾阜的柳岸、湖光、山色。九華山北下到半山腰,正好是明城牆。灌木雜草叢生的牆上,到有一條閑人踩出的小路,向西,一直通到解放門。牆南麵,就是傳說中的台城舊址。一邊是真山真水,一邊是曆史,每次在那條小路上徘徊,總是意味深長。
快二十年前,陪母親,有過最後一遊。以後每次返寧,隻在九華山腳飄過。聽說重修的山上,有些味道。再去,還是不去,一切都隨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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