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越劇演員袁雪芬最近去世了。斯人長逝,引發了我不少感慨。我在上海長大,從小常隨父母去看越劇,知道了袁雪芬,這位當時上海最負盛名的越劇演員。我看過她主演的電影《梁祝》,十八相送那一段唱得那麽美,演得那麽情趣橫生。後來又在電視中看過她演的祥林嫂。至今還記得戲最後,祥林嫂衣衫襤褸,白發滿頭,拄著竹竿沿街乞討,而又不斷地嘮叨“阿毛的故事”的情景,催人淚下。從這裏,我既看到藝術的力量,也體會到黑暗社會裏窮人的悲哀。袁雪芬無論新戲舊戲,都演得出神入化。越劇界出了袁雪芬,實在是越劇界的幸事。
袁雪芬十一歲開始學藝,吃了很多苦,甚至有流氓想強迫她當小老婆。她堅守清白,生活樸素,終年布衣。當她二十歲成名時,看到越劇演的節目,內容比較庸俗,唱腔也比較死板,因而決心改革。她自己掏錢,請編劇,請唱腔設計師和舞美設計師,還到京昆劇團那兒取經學習,從而使越劇麵目一新。在演《香妃》一劇時,她打破常規,即興來了一段跌宕悠長的哭腔,使得觀眾都淚如雨下,這唱腔後來就成了越劇的經典唱腔。為演西廂記裏的崔鶯鶯,她竟寫了幾萬字的心得筆記,那戲裏的唱腔非常優雅純厚,唱詞裏采用了不少原著裏的句子,透出濃厚的文化氣息。越劇原是一個不太起眼的地方劇種,由於袁雪芬和其他越劇十姐妹包括尹桂芳,徐玉蘭,傅全香,範瑞娟,徐天紅等等共同努力,終於成了觀眾僅次於京劇的劇種,袁雪芬功不可沒。
四人幫打倒後,很多越劇演員,如王文娟,徐玉蘭,以致後來“小百花”裏麵的年輕演員,都打扮時髦,頻頻在電視亮相,穿梭於上海和香港之間,或接受采訪,或登台清唱,或收新弟子,非常活躍。但袁雪芬卻似乎消隱了。最近讀了三聯的周刊雜誌裏王愷的文章,才多少悟出其中的原委。
袁雪芬是一個有風骨和操守的人。正如她的名字,她追求的是冰雪的清芬。電影《舞台姐妹》裏有兩句話: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唱戲。這話就是從袁雪芬父親對她的希望中提煉出來的。袁雪芬一生已此要求自己。早在舊社會,盡管她已成了名角,但她不趨炎附勢,不像很多人那樣去認“幹娘”,她向戲班的老板明確表示,她不拜客,不唱堂會,不許任何人到後台來打擾。她說到做到,杜月笙請她去唱堂會,她拒絕了;國母宋美齡,請她去唱堂會,她也斷然拒絕了。又如新中國剛建立時,她和梅蘭芳,周信芳,程硯秋等一起,被邀請到北京去開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她卻“毫不遲疑地拒絕了”。她愛的是戲劇藝術,而不是去協商什麽政治。“過去我不問政治,現在也不問”這是她的回答。當時全國大概還沒有第二個人,敢於對新生的紅色政權如此不給麵子吧?不阿權勢,不慕虛名,這是袁雪芬令人敬重的人品!
袁雪芬為她的人品,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文革伊始,就批電影《舞台姐妹》,批電影裏“清白做人,認真唱戲”的為人準則,矛頭對的自然是她。當年在國民黨時代敢於演《祥林嫂》的袁雪芬,竟成了反革命。十年文革,她被關押了七年,批鬥了五百餘次,終未屈服。她被關押時,剛生了孩子,母子重逢時,孩子已七歲。 如果不是牽掛這孩子,她一定早已“質本潔來還潔去”,溘然棄世了。
文革結束後,袁雪芬得到了平反,也恢複了她的榮譽。但她的性格和追求,和這個日益拜金附勢的時代,是格格不合的,她的冷落也就是必然的了。她一直想培養接班人,甚至高齡八十,都沒有灰心,但未能如願。“怎麽現在演出的各個劇種都是一鍋湯?”她這句話反映了她的惶惑和悲哀。我想,所謂“一鍋湯”者,一是雷同,沒有特色;二是稀薄,沒有深度。袁雪芬看問題很準,但沒有辦法。因為她當年活躍的時代,已經遠遠地遠遠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