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三)
“點燈罷。”三郎道。便有人點起了一根蠟燭。
借著微光,我看見數人圍坐在他身邊。官舍之外,亦有幾十匹人馬,影影幢幢地等待。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像梨花,不勝夜風。
三郎左手執一把素扇微搖,右手端起一高足酒杯,嘴角含笑,黑漆漆眼眸掃一眼眾人,緩緩說道:“韋氏穢亂後宮,安樂驕奢淫佚,這幾年來,二人把持朝政,任用親黨,賣官鬻爵,專作威福,至於挑唆先太子反,鴆殺君王,篡改遺詔,種種罪行,天下皆知,敢怒而不敢言耳。唯有諸位一身正氣,皆是舍生取義的勇士。今夜我欲誅此二人,匡複社稷,少不得倚仗諸位。來來來,且滿飲此杯,今夜過後,你我或俱成朱紫之輩,或共入禦史獄台,我總與各位同富貴,共患難便是!”
他仰脖將酒一飲而盡,酒精衝上我的身體,讓我沾染了他的野心與狂傲。豪氣頓生,恨不能此刻便睥睨天下。或者我的異樣灼燒了他,他瞥了我一眼,大聲道:“燒尾宴已為諸君備好,隻待明晨入席——葛福順呢?”
那英氣勃勃的胡人朝前跨了一步,此刻他已脫去素衣,露出裏麵繡著虎豹紋的戰袍,三郎便站了起來,含笑望著他:“這是我的先鋒將啊!葛將軍,你可願率萬騎去玄武門,踹了韋氏的羽林軍營?”
少年咧嘴一笑,滿不在乎地將編成辮子的紅胡朝後一甩,道:“羽林軍受大王重恩,人心向背,非高韋數賊可動搖。且這幾個田舍漢,靠女人的裙角往上爬,一朝得誌便飛揚跋扈,前次為了豎威,居然鞭打我兄弟,哼哼,兒郎們何曾受過這般侮辱!”他忽然轉了一下眼珠,鬼鬼祟祟地低聲說道:“劉兄妙計,可曾說與王爺聽了?”
三郎便朝劉幽求瞥了一眼。那中年人拱了拱手,笑道:“也並非甚麽妙計,隻不過將楚兒妙兒團兒三位娘子給將軍們送去暖帳。此等並非陽謀,不足說於大王聽。”
三郎一笑即過,道:“葛將軍,我給你一個時辰,拿下高韋幾人,打開玄武門,二更時分,在此會合。”
少年郎將領命而出,幾人在禁苑官舍內,唯有默默等待。燭花結了又爆,爆了又結,那是六月二十日,月亮微微有些殘了,漫天驚心動魄的星鬥,像一個個隨風飄落的字,捕捉,訂盟,祈福,赴任,祭祀,出行,畋獵,安葬,宜忌,凶吉……
他們說,星辰與禍福相倚,他們卻勘不破。今夜流星如雨散落,三郎的臉陰晴不定。
他忽然將左手舉至唇間,我感到他冰冷的鼻尖,和呼吸間杜若的芬芳。
“玉環兒,”他的聲音又輕又軟:“玉環兒若保佑今夜得誅逆韋,待這……待朕登基之後,定要下詔,命天下禁捕鯉魚,朕絕不負玉環兒……”話音未落,忽聽門外一陣急促的馬蹄,三郎抬起頭,不動聲色,隻有我知道,他的心,跳得有多麽急促。
馬蹄聲在官舍外停了下來,靴子踩著青石板,恍然之間,已分不清是一人的腳步,或是數人之騎。三郎的手握緊匕首,忽然吱呀一聲,葛福順已大跨步走了進來,他將手上提著的三顆人頭朝地上一扔,粗聲笑道:“果然在寢帳內找到了他們。大王,兄弟們聽說你要開玄武,誅諸韋,無不欣然從命,下一步怎麽走?”
“幽求兄?”三郎將熠熠的目光投向那中年人,他立刻站起來,朗聲說道:“羽林兄弟們肯助大王,還有什麽不成的?葛福順,煩請你再率左萬騎攻玄德門;李仙鳧,你率右萬騎從白獸門入;鍾大人掌管內苑事宜,便將花匠仆役調來,護衛大王,我們在玄武門外等,事成之時,鳴鏑為號,三路人馬在淩煙閣會合。”
葛福順搖了搖頭,道:“不成,那些工匠難道有武藝在身?不如我撥五百兄弟保護大王。”
三郎卻泰然自若,隻微微一笑:“雖是工匠,拿了斧頭刀鋸,亦是有血性的豪俠兒。葛將軍且去——去吧!”
時間漸過,夜色越發的濃,霧氣貼地而生,蠓蟲與蛙鳴。三郎靜如處子,端坐馬上,右手執轡,左手按腰,和著蛙鳴,閉目虛點樂拍。我細聽,果然,是一首《秦王破陣樂》。忽然鳴鏑如琵琶暴響,三郎猛睜目,揚起馬鞭:“走!”便催馬進了玄武門。
三支人馬在淩煙閣會合,葛福順迎上來:“已探聽分明,韋氏在太極殿,事不宜遲,我們這便去前殿罷!”
三郎點頭。穿過一座又一座宮門,火把明晃晃地照著他的側臉,我多想隨著他的血脈一直遊入他的眼中。太極殿巍峨而深邃,含著水汽的風激蕩他的白衣。韋氏在內守著中宗梓宮,聽到外麵兵馬,惶然奔出查看,早有兒郎抽出長劍,隻一下,便將她的腦袋剁了下來。
三郎的目湖之中,定然跌入了那一腔血花。
他無言,撥馬,向西,往公主院行去。踹開肅章門的時候,安樂公主正在對著銅鏡畫眉。她驚愕地回過了頭,看著我們,在她的峨髻花釵紅寶石花鈿下,她的最後一項傑作是桂葉眉,那眉毛翠綠,婀娜,嬌羞無限,貼著她雪白的肌膚。隨即她明白了過來,“臨淄王,你好大膽!”她怒斥道,話音未落,腦袋已滾落在地。
有軍士忽然想起了那首童謠,便輕輕念了出來:
“‘可憐安樂寺,了了樹頭懸。’難道卻是應在了這裏?……”
直到此時,三郎的肅容才緩和下來。他微微點了點頭,發話道:“既如此,便把這兩個悖逆庶人並諸韋的頭都掛在樹上示眾罷!”
有第一聲鳥語,銜來了第一縷晨曦,微醺的夏風在天地間彌漫。滿城縞素,惟有三郎與他的功臣們身著朱紫,朝睿宗潛邸疾馳而去。馬蹄輕捷,不消一日, 便能看盡長安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