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
順著圓螺與青蟹出入的池壁,在戈戟般森立的嫩藕林中穿行,荇葉與浮萍撐起片片天空,循著宮垣北遊,水流逐漸變得清澈。醉臥於龍首渠的胡人,長須散發著劍南燒春的芳香,如一根根釣絲,在水中浮沉。
胡人身著白衣,平頭巾子上簪著一朵白花。這景象讓我猶豫了一下,然而日頭漸漸高了,再不走,怕要來不及了。我於是蜿蜒向西,漸漸便能聽到寶昌寺裏的梵唱。僧人們在做著早課,從丹田裏吐出的法音仍帶著雞舌香的味道。
遊入曲池中靜聽,卻是一篇《押座文》的尾聲:“已舍喧喧求出離,端坐聽經能不能? 能者虔恭合掌著,經題名字唱將來。”——原來講經並未開始,我籲出一口氣,尚未定神,卻聽潑次次一聲響,已被一人拘在了手心。
“哎呀……”魚兒翕著嘴叫道,圓眼斜睨,卻原來捧著我的是一個青年。隻見他身著暗紋雪青闌衫,麵如冠玉,鬢似刀裁,好一尊兒郎偉!他端詳著我,笑道:“普潤大師,這便是那條每日來聽經的鯉魚?此魚玲瓏秀美,果然頗有慧像。”
那沙門僧在講台上拈著胡須,正要說話,卻從斜裏閑閑走過一個麗人,隻見她雪白的前額上貼著撒了金粉的蜻蜓翅花子,紗裙雪帔在碧草上拂過,籠住無數彩蝶,她邊走邊嬌聲笑道:“三哥,給了我罷!”說著便朝那男子伸出了手。
青年把我捧回胸前,淡淡說道:“怎麽,七妹妹前日做得百鳥裙,東西二京的飛禽聽得你的名字,無不振翅偏逃,今日又要做錦鯉衣麽?”
麗人卻道:“我見此魚的鱗片豔紅可愛,倘是剝下來做成花靨,定然不凡。好哥哥,你要這魚有甚麽用?難道想拿回去討好嫂嫂麽?”說著便用廣袖掩口,嗤嗤地笑了起來。
青年皺眉道:“剝去魚鱗?這也未免太……裹兒裹兒,三哥勸你一句,少犯殺孽,多做功德,況且此魚畢竟李姓……”他話音未落,麗人卻突然變了臉色,冷道:“臨淄王這是甚麽意思?可是在教訓我麽?”
青年道:“我如何敢?何況我甚麽意思,難道你心中不知?近日城中傳的那首詩——甚麽是‘踏殺鯉魚兒’,我不懂,妹妹為我宣講宣講?”
女子勃然作色,冷笑著說:“父皇殯天,命我弟繼位,遺詔又未許叔父輔政,想來你父子心中忿忿不平,卻去傳這些流言。怎麽,要來欺負我寡母稚弟麽?”
青年看了看麗人,過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好一個寡母稚弟,好一個弱不禁風的七妹妹,隻不過卻有個總知內外兵馬的好舅舅,還有兩個能幹姐夫,麾下五萬府兵,號令朝廷,誰敢不從?罷了罷了,我也不與你爭,我隻提醒你,當年你在東都造安樂寺,京城裏除了傳開那首歌,可還有一首,你細思量,日後莫要後悔——至於此魚,既是佛門聖地,不如放了她去罷,算我為妹妹做功德。”說著手一鬆,我便“啪”的一聲跌回了池中。
一怔之下,我連忙潛入池水深處。那裏,有一朵瑞蓮巨大的根莖。“阿彌陀佛!”我在心中低念。透過碧璽一般的荷葉,見那青年接過侍從遞過的巾子,將手擦幹,又撣了撣袍角,拭去並不存在的灰塵。初夏的陽光像能穿透他秀挺的身姿,他對著那和尚微微一躬身,道:“本王還要趕去宮中舉哀,今日便不再叨擾了。”說著提高嗓子,道一句:“葛福順呢?”過了一會兒,便見先前那胡人衝了進來,跑得急了,能看見他白色麻衣下原來穿著虎紋袍。幾個內侍與少年兒郎簇擁著青年揚長而去,我見他裹著白色暗花綾袍子,那般好看,不禁看呆了。
“三哥。”在心中默默念道。心底同時泛起甜蜜與苦澀,如此陌生,以致不敢相信。
我隨著三郎緩緩朝外遊去。
看清了,以我的魚眼打量這世界。坊門上已蒙上了白布,圓小的紙錢如柳絮兒,在空中飄揚。跟了一路,眼見那郎君要入宮門了,他卻忽然下了馬,走至渠水邊,溫言喚我道:“玉環兒,你還跟著麽?”
哎喲,那麽他定是注意到了我身子中那一道白鱗,我忸怩地搖了搖尾巴,紅衣羞得更豔了。
三郎笑了,他指了指東邊,對我說:“你若能聽懂我言,去吧,那裏是興慶池,我住的地方,去那裏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