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人今愛國,常識到不可再常識,實不必多囉唆。唯古人也愛國否?到要瞧一瞧。古書雖多多少少提過「愛國」,所謂「愛國憂民有古風」,但認真看清楚,通常是說君愛其國,又說烈士愛國,說大官愛國,卻少見有咱大多數老百姓愛國這一碼子事。
事實上小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隻望收成好,忙著養妻活兒。國家之重,非普通人可以隨便愛得來,一般常態觀念,人隻有愛家,不敢輕說愛國。古時的愛國,不是舉國之事。皇帝化家為國,國家國家,國亦其家,當然愛國。皇帝以外,隻有為他分憂解勞的家臣,食君之祿,才該擔君之憂,陪著皇帝愛國。所以連道家葛洪,在大談神仙方藥養生延年之同時,也未忘提醒修練者,在超俗出世之同時,仍不可不克己思君,故有謂「烈士之愛國也如家」。因修行需即事磨煉,乃自愛其家之淺近處,引導進而思及愛國。愛國這種偉大境界,原是要跟做神仙相提並論的,怎是吾等閒之輩悟得來呢?
隻是到了現代,愛國才像吃飯,見人掛嘴邊。人人理當愛國,輕易愛國,不愛國是異類,好像戴原罪。因時代促銷愛國,愛國大眾化,時髦化,那些本隻懂愛家甚至隻會愛自己的小人,也跟著被愛國。嚷幾句愛國,於己無傷,皇帝高興,因而皆大觀喜,和諧盛世。
愛國教育經常引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一句,以證愛國本也是匹夫小老百姓的責任。我們受教育,應努力做好學生,該有科學精神,肯探討發問。所以好學生可舉手問老師:怎麼這句話裡說「天下」興亡,沒說「國家」呀?看老師怎麼答。愛國教材又說,這句話是晚明的顧炎武名言。好學生如勤翻書,會發現這八個字,語出梁啟超《飲冰室合集》,而顧炎武原話不是這麼說的。他本是說:「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梁氏與顧氏語似,而意義重點有別。梁在民國,說話語境就難免不離當時熱議之國家民族。顧在明末清初,二先生相去足足有兩個半世紀之久,相對而言,梁為近人,顧為古人。古人講天下,便是天下,近人講天下,每自動換喻為國,這裡意指不同,應知所辨別。
顧炎武在他《日知錄》裡,把國與天下,概念分開來,一清二楚:
「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
他文章表示,自曹魏正始以來,大義不明,仁義充塞,人不像人,人如野獸,相咬相吞,你死我活,這種非人世界,叫做亡天下。亡國不過易姓改號,是當家的皇帝和輔國的家臣所當關心的。而亡天下卻是好好的一個人的世界,成了野獸的世界,要過非人生活。麵對此情此景,吾雖一匹夫,小人賤民,也隻好當仁不讓,實無法一逃了之,與有責焉耳!
所以古人明白,愛國,由肉食者貴人謀之,理有必在。換作現代觀念去說,你們是公僕,花的是納稅人的錢,愛國是你們的責任。你們要好好愛國,不姑負人民期待所委託你們的權力,錢要用得其所,權要用於利民。你們如此之愛國,全屬份內之事。沒理由你們慷民之慨以權謀私與否,民無從過問,反過來嘮叨我們無權小人,多多愛國。咱們匹夫,當然自也有責,是要活得有做人的尊嚴,一家活得像人,不必回到原始森林,需跟著環境弱肉強食,去過非人生活。文明存廢,也即天下之興亡,與我活得爽不爽,自由生命暢不暢,休戚相關。故即使勢單力薄,賤為布衣,貧為匹夫,也不可奪誌,不忘「與有責焉耳!」於是顧氏絕意仕進,以保天下為己任。其仕途固絕,士氣猶存,因能壯乎斯言!
相對古之磊落寒士,現代之人,每常犯胡塗,隻要日子還可以混得下去,那麼天下興亡,關我屁事。反之一日忽蒙天恩也有權愛國了,立即高度亢奮,跟著指揮棒,齊聲唱紅歌。愛國,愛國,愛國之聲飛來復飛去,好像「愛國者導彈」破空飛過。愛國者飛彈,本沒有愛國不愛國,今所以名為PTRIOT,其實是原來Phased Array Tracking Intercept of Target﹣「相位陣列追蹤攔截目標」專業長名的縮寫,取此簡稱,易記便書,順帶還幽殺傷性武器一默。至於國產的「愛國者導彈」,愛國雖標榜,底下愛不愛國,實也不好說。當今中國國防裝備的武器PTRIOT,寫出來也許是People Array Tracking Interest of Target﹣「人民陣線追蹤興趣目標」。老百姓愛不愛國平時由得它,反正化國為家的國家自有人認真愛,因緊張保護國之利就是保家。愛國對於不相幹的人民,用處在好製導,聽從指揮導引連為陣線,變終端自動導引追蹤興趣目標,隨機跟紅頂白嚷愛國,造成愛國者搗蛋的效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