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湖畔的朝聖者 ------ 觀基洛夫芭蕾舞團《天鵝湖》

如果說,一輩子隻看一次芭蕾,那麽應該是,也隻能是,《天鵝湖》。

如果說,一輩子隻看一次《天鵝湖》,那麽應該是,也隻能是,基洛夫芭蕾舞團的《天鵝湖》。

 

兩百多年前,第一個徽班進入紫禁城,為中國皇帝慶祝生日,京劇由此誕生;而在這之前50年,1738年的某一天,北方的俄羅斯王國,另一座叫彼得堡冬宮的王朝宮殿中,一個專屬於皇家的芭蕾舞團誕生了……它在日後,被稱作馬林斯基(Mariinsky)或者基洛夫(Kirov)芭蕾舞團——是迄今為止,世界排名首位的芭蕾舞團,將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英國皇家芭蕾舞團、美國紐約芭蕾舞團……這些原本驕傲的名字,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至於《天鵝湖》,這出凝聚芭蕾藝術頂級之美的名劇,正是柴可夫斯基在1876年,專門為基洛夫,這支他心愛的芭蕾舞團,而精心譜寫的。其後百年,風華絕代,至今無人可敵。

 

就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周末,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天鵝王”基洛夫飛臨多倫多,加上之前熱映的奧斯卡大片《黑天鵝》的推波助瀾,這次演出格外引人注目。

 

當晚飄起了細雨,Sony音樂廳外,人潮攘攘。走在我前麵的女士,戴一頂安娜.卡列寧娜式的裘皮圓帽,說著芭蕾般彈跳的俄語,連背影看去,都如此驕矜。我慶幸自己盛裝而來,隻有這樣,置身其中,這個夜晚的愉快才能完整。

 

洗手間裏,幾個清瘦美麗的女子,梳著高高的發髻,露出舞者特有的秀麗長頸……還有一位優雅的母親,領著她兩個粉雕玉琢的漂亮女兒。小女孩精心地穿著粉色的芭蕾舞裙,很是讓人動心:對女人來說,無論台上,或者台下,這一晚與芭蕾,與《天鵝湖》的相遇,都更象是一次朝拜,是一點一滴時光悠長的累積,猶如償還自兒時起的一種追尋。

 

故事從王子在城堡外的生日舞會開始。舞台布景從來都是基洛夫的亮點:巨大的油畫背景上,森林,湖泊,城堡……都籠罩在輕靈的嵐煙之中,非常典型的伊凡.希施金(Ivan Shishkin) 式的蒼苔色調,讓這個醞釀著故事的早晨,沉浸在濕漉漉的草葉之香中。

 

第一幕的寵兒絕對是那個精靈般的小醜賓諾。他飛躍,翻騰,彈跳,旋轉……象孫悟空踩了筋鬥雲,總是蕩漾在舞台的半空,有著動物那般原始的靈巧:蜻蜓點開水麵,靈猿穿越叢林,一隻鳥得意地在枝頭顫動……那麽輕鬆,活潑,與快樂。一連串高難度的“阿拉貝斯”旋轉,輕而易舉就搶盡了王子的風頭,將觀眾的情緒引向高潮。

 

而第二幕徐徐拉開,靜謐的天鵝湖畔,世界完全是另一種樣子。絲絨般墨藍色的水麵,一隊天鵝哀婉地遊過,熟悉的主旋律響起,場內的觀眾都幾乎屏住了呼吸。暮色降臨,被魔法變成天鵝的少女,如聖潔的水蓮花,一朵,再一朵……無聲地開放在銀色的月光下。這時候,天地隻剩下兩種顏色:深邃的寶石藍,和天鵝絨樣的雪白,極清,又極豔。明星高綴在夜空,珍珠潛默於深海,隻因是這樣的清絕與難得,才能凝成這樣攝人魂魄的美麗。

 

寂靜中蘊藏著一種力量,可以同“鐵騎突出刀槍鳴”同樣強大的力量,它讓人平息,讓人生畏,因而自感卑微,重新聆聽世界,聆聽自己……記得第一次體會這“靜”的氣場,是小時候在同學家看到的一幅同樣來自俄羅斯的名畫:《月夜》……清冷的月光撒落在菩提樹林裏,蓮塘邊的長椅上,白衣少女陷入沉思……這與眼前的畫麵何其相似:在容納千人,卻寂靜如空的劇場裏,隻有白天鵝的腳尖旋轉著劃過,並擊打舞台的聲音,十分輕微卻異常清晰,是天鵝翅膀拍打著夜風,是夜鶯的聲音掠過了空穀,因著這一點動,靜,變得更靜……

 

恰爾達什舞、馬祖卡舞、拿波裏舞、西班牙舞,眼花繚亂的宮廷舞會掀開了故事的第三幕高潮。鵝兒雪柳黃金縷,忽報來了魔王的女兒奧吉麗亞。在千嬌百媚的紅粉叢中,奧吉麗亞一身神秘的黑紗,凸顯出黑天鵝的冷豔,桀驁和強大誘惑。這些媚惑的特質,一直以來,都讓她比溫婉哀怨的白天鵝更具有刺激性的吸引力,尤其是在那段熱情火辣的雙人舞中,傳奇式的三十二圈單腿“揮鞭轉”(指黑天鵝在一揮皮鞭為界的狹小圓圈內,腳尖觸地,單腿連續三十二圈原地快速旋轉)更是讓台下的天鵝迷們如癡如醉……更有資深者,掐著鼓樂的節點,搶在旋轉開始前的一刹那,齊喊“Bravo!”,精準得如此痛快……《天鵝湖》的精彩,便是這樣,時刻出現在舞台之外。

 

這次表演執行的,是傳統大團圓的結局。而據說最早的劇本,原是悲劇結尾。我深以為那樣會使這部巨作更加完美:因為無論王子,還是庶民,愛情的承諾隻能一次,這才顯出它的寶貴。一旦破碎,唯有山崩地裂,萬劫不複的毀滅,才對得起當初相愛的重量。生命中的愛情,本該有這樣的擔當與豔烈。

 

當辜負了愛情的王子,對黑天鵝舉手起誓,天地間立轉昏暗,電閃雷鳴,門外的白天鵝絕望地拍打著窗欞,那種怨恨,淒涼,痛徹心肺,古今同哭……

 

當晚領綱的,是基洛夫舞團的靈魂人物,舞神級的尤蓮娜.洛帕德金娜(Uliana Lopatkina )。雖然已經年過三十,但在舞蹈的國度裏,她始終是完美的代名詞。完美的“三長一小”的修頎身材,完美的梔子花一般雪白的肌膚,完美的天鵝般的高貴氣質,和完美的,幾十年如一對舞台如癡如狂的熱愛與忠實。年齡和傷病,對高難的動作來說,確是客觀的困難,但豐富的經驗,華貴的氣質,精準的節拍,和無以倫比的肢體表現力,卻成就了她不可動搖的王者之位。

 

有些人,天生為一件事,一個角色,一場演出而來,當她張開雙臂,當她抬起腳尖,當她俯下腰肢,當她揚起頭時……你沒有辦法偷閑喘息,沒有辦法將視線轉移,因為哪怕隻是一眨眼,都會遺憾自己錯過了那一秒她的表達,甚至她的思緒……這種貪慕,猶如想擁有曇花綻放的全部程序。

 

看過電影《黑天鵝》的人,都不難聯想到,這完美的背後,是多少年的艱辛忍耐,淚水掙紮。非得是如此,經過最長最深的痛苦,才能跨過這一路的藩籬,在今夜的舞台上,獲得這釋放後的自由,巔峰上的榮譽。

 

又流淚了……之前,在第二幕絕美的音畫中,甚至在四小天鵝輕快的節奏中……事實上,再往前,當序幕第一次拉開,音樂才剛響起的時刻,就已經流淚了:實在這些,對我們,都太陌生,又太熟悉了……

 

怎麽能不流淚呢?麵對如此極致的東西,真實地為人,就不可能抗拒這樣純粹的,對於世間美好,生而有之的喜悅之情……怎麽能不流淚呢?就象一麵蒙塵的鏡子,被猛地擦淨,照見了其中依然清明的自己,所有的心願與感動都還在……怎麽能不流淚呢?當沉鬱而華麗的柴可夫斯基,那關於愛情與承諾的考問,謊言、背叛、悔恨、幻滅,所有希望和絕望的掙紮,都醍醐灌頂式的傾瀉而下……怎麽能不流淚呢?猶如終於登上這高山之巔,世界由此開啟了一幅博大的風景,陽光刺破烏雲,撕開海麵,那波濤翻滾的一道金色之上,即將走過來你的命運……怎麽——能不——流淚呢?!

 

人生於世,是為了經曆。經曆各種莊嚴,沉重的使命;也經曆各種美麗,溫柔的感情。和征服一座高山,穿越一座城市,捧起一本經典一樣,虔誠地欣賞一次基洛夫的《天鵝湖》,亦是人生必經的一次洗禮。

 

今晚,我們都是叩向麥加的朝聖者;而美,是我們共同尋找的家園。

 

人世間,有一種山川歲月,兩兩而生的華麗,比如英雄與美人,比如戰爭與歌賦,比如政治與鄉愁,又比如經綸巨典與這一台極雅極豔的《天鵝湖》……審美的角度雖然不同,但都同樣具有它深遠的意義。它們以不同的形式,在人類悠長的隧道之壁上,雕刻下文明的徽記。讓所有自然的,智慧的力量,為世代所藏,所享,所崇拜。

 

小提琴崢嶸,長號和雙簧管嘹亮地合鳴,在《天鵝湖》壯麗的尾聲裏,真真切切地,我看到了那樣的,一道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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