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 朱嘉麗
雅克琳娜生於1916年,出生在法國一個極富裕的資產階級家庭。十八歲那年她結了婚,丈夫是一名法國飛行員。接著二次大戰打響了,她新婚不久的丈夫,義不容辭地奔赴前線參加了保衛國家的戰鬥。不幸的是,這一別竟成了他們的訣別—她年輕的丈夫犧牲在了戰場上。
一年後,她生下了一個兒子。在那戰亂的年代,為了生活,她頑強地與命運獨自拚搏著。一天,她隻身走進了巴黎頂級時裝公司Christian Dior 的經理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向負責人說道:“我沒有什麽特長,但我受過良好的教育,並有著良好的教養。現在,我急需一份工作,無論讓我做什麽,我相信我都能做好,請讓我試試 !” 她的沉著鎮定、自如大方的大家風範及不屈不撓、勇敢自信的精神,深深打動和折服了在場的所有人。就這樣,她從一個普通店員的站櫃台、陪同名服裝設計師上門到顧客家去量體裁衣等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曆經了數年的努力奮鬥之後,最終她擁有了一家自己經營的CD高檔服裝店。
我認識雅克琳娜時,她已年邁七十六歲,仍獨自生活著。有意思的是,雖然她的年齡比我的母親還要年長,且她與我之間還有著不同的種族、文化、家庭、經曆等方麵的差異,但我們卻一見如故,相處的非常融洽。記得當初,當她知道我到法國的時間不長時,便主動熱情地給我介紹很多法國人禮儀方麵的知識。如:在法國與人初次見麵或離別時是行握手禮,而與朋友或家人見麵或離別時行親吻禮,但親吻的方式與次數又很有講究;夫妻之間是嘴與嘴的親吻。除此之外,通常人們都是在臉頰上親吻。但親吻的次數卻又決定著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深度;臉頰旁一邊一下是一般的關係,三至四下是親密的關係。她還特別向我強調:“記住,無論在任何場合,女士都不要先向男士主動行吻禮。還有,在公眾場合,如遲到的男士給先到的女士行吻禮時,女方無需起身等等。”(她的這類禮儀的‘教誨’,讓我在後來的生活中真的受益不淺)。 由於我們彼此的家相距隻有五分鍾的路程,所以,幾乎每個星期的周末,她與我和我先生都會在一起共進晚餐。(甚至每年夏天她都約我們一起去海邊度假)。她喜歡廣交朋友,並熱情好客。家裏總是賓朋滿座、人來人往。但與眾不同的是,她身上有著一種特殊的魅力 ; 她既具外交家特有的組織力、感召力,又具政治家的凝聚力、親和力,還富有藝術家獨特的風度和氣質。她常常定期地在家裏把一些朋友們聚在一起,她的朋友不僅多,且大都是法國上流社會的名人。例如上世紀九十年代,法國駐中國的茅海大使夫婦、原索邦大學的著名文學、語言教授鬱拜爾夫婦、法國著名小說家茅赫先生、名記者阿赫努先生、及法國老一輩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嬈耶夫人等。由於我和我先生也是她家的常客和座上賓,所以自然而然地也就和她的這些朋友們成了朋友,甚至我們還自然地形成了一個圈子,因為大家都有著共同的愛好和興趣,如文學、藝術、曆史等。在這個圈子裏,可以說不乏有知識、資曆、名氣、地位的人,但重心卻總是雅克琳娜,這不僅是由於她女主人的身份,更主要的還是她那真摯和善良的心地、品行,既贏得了大家對她的愛戴,也贏來了大家對每一次聚會及友情的珍視。
2006年10月23日,是雅克琳娜90周歲的生日。她請了50多位親戚和朋友,在家舉辦了一個自助餐生日慶會。我還親手做了她最愛吃的春卷。大家歡聚一堂,為了給她助興,人們自發地即興朗誦詩歌、演奏樂器、唱歌跳舞,最後還請她跳了一段華爾茲。不幸的是,一個月後,她就被查出患了胰腺癌,而且是晚期了。為了減輕大家對她的病情的焦慮和痛心,她還幽默地開玩笑說:“真有意思,這癌症怎麽找到我這來啦!”病後,她的生命隻維持了半年。這半年中,我們幾乎天天都通電話和見麵,我像對待自己的母親那樣在生活上細心地照顧著她。我親眼看到了這位九十歲高齡的法國老人是怎樣與病魔抗爭的。令我震撼的是她在癌症麵前的勇敢精神和頑強毅力。人們都知道,胰腺癌晚期的疼痛是在所有癌症中之首,也就是說疼痛是讓人無法忍受的。而她卻從不叫喊也不抱怨,隻是默默地接受著醫生定時給她注射的止痛藥。
半年後的一天,她又像往常那樣,邀請圈內的朋友們到家裏“做客”,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她提出要大家每人自帶一樣吃的(因當時她已無法行動了)。 我心裏有種不詳之兆 ,一種感覺使我意識到 : 這恐怕是和她最後的一次相聚了。晚上七點整,我和我先生第一個到達她家,開門的是她的一位鄰居,她已不能再像往常那樣親自到門口來迎接客人了,而是半臥半坐地躺在長沙發上。當我遠遠看到被病魔折磨了半年之久,已瘦弱得不成樣子的她時,心酸的眼淚直要往下掉,而她卻笑著對我招手說 :“快過來看看 ! 這還是你送我的禮物呢,我真是太喜歡它啦 ! 今天我終於有機會把它穿出來了 ! 你看我穿上它好看嗎 ?” 原來,她把我在半年前送她的“生日禮物”穿了起來,那是我專門從中國給她帶來的一件白色絲綢、背後繡有龍圖案的中式睡袍,做工和質地都非常講究(法國人平時是不能穿睡衣見客人的)。 這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幾年前的一件事 ; 有一次,雅克琳娜曾想隨我一起去她想往已久的中國看看,不料當時我因有事走不開,她便隻身隨一個法國旅行社的旅遊團去了一趟中國。從此,她便把這次中國之行當做了她的驕傲,對中國像著迷似的,見朋友就大談她在中國的見聞和感想,以及給人們展示她在中國拍下的許多照片。還記得她90歲生日那天,當我把這件“龍袍”送給她時,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喜出望外、愛不釋手。我知道,一向在穿著上非常考究、自信的她,此刻將它穿在身上,除了讓自己顯得比往常更加慈祥、端莊之外,恐怕她更想向我表明的是,她那顆熱愛中國的心...。我強忍著眼裏的淚水,麵帶‘笑容’地朝她走去,並由衷地對她說 :“ 雅克琳娜,你穿著它真的太美了!”
那天晚上,她的精神似乎格外的好。但看到她那病弱的身體,大家還是不忍心呆得太久,生怕她“挺不住”,所以決定早點撤離,好讓她盡早休息。當大家臨行前要向她“告別”時,她已把自己的位置從客廳挪到了臥室。她坐在那張‘早已’鋪好了雪白被單的大床中間,將被單蓋至胸前,臉上呈現出像以往那樣安詳的笑容,然後朝前來向她“告別”的人,伸出手去,以便使每個人都能一一與她行吻手禮(這是一種法國自古留傳至今的貴族禮儀,通常是在非常隆重的場合使用)。當時那場麵,莊嚴、肅穆得實在難以用語言形容,我甚至感覺到隻有在教堂裏才有的那種神聖感。此時,大家都似乎明白了這個“莊重的告別儀式”將意味著什麽,我看到每個和她告別的人,雖都麵帶著‘笑容’,但眼裏卻都含滿了淚花……就在我們走後的那天夜裏,她靜靜地、默默地、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雅克琳娜的去世,無疑使她周圍所有的人都感到發自肺腑的悲傷,我則更是難過得像失去自己的親人一樣。直至現在(三年後的今天),每次當我走過為她舉行過葬禮的瓦勒德卡斯大教堂門前時,我的心情都不能平靜。我始終把這段持續了十四年之久的忘年之交的經曆,視為我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緣分,所以一直想將它寫下來,以示對雅克琳娜的懷念。在與她相處的日子裏,我從她那兒看到和學到的,都是人生中美好與可貴的東西 ; 她那視友情為生命、追求與渴望生活、享受人間美好的一切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以及無論在任何場合她從不失自己的儀表和尊嚴、並總是把她最好的一麵呈現給別人、哪怕是在生命垂危之際的高貴品行與精神,都深深地打動和感染著我。總之,雅克琳娜已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裏,讓我永遠無法忘懷 !
( 寫在紀念雅克琳娜去世三周年的日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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