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羊城晚報》2010年12月7日b04版,作者:楊光治,原題:《魯迅為何痛恨漢字?》
魯迅是我最尊敬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讓我在思想意識和寫作技巧方麵獲得很大教益,但我對他在某些作品中所表露的觀點卻不敢苟同,譬如他對漢字的態度。
其實,魯迅先生和漢字極有緣分。他少兒時代在三味書屋讀書時,所讀的書肯定是用漢字來寫的;留學日本時他師從章太炎先生學文字學;在北京政府教育部掛職時,經常跑去琉璃廠購買碑帖來揣摩漢字的筆劃和結構;他那些不朽的著作,都是用漢字寫出來的,特別是後期在上海居住時,全靠用漢字寫作來維持全家生活,而且活得並不困乏。盡管他的毛筆漢字書法未必像郭沫若所說那樣,已經遠遠超過孫過庭、顏真卿、柳公權、米芾、蘇東坡、黃庭堅而幾乎達到鍾繇、王羲之、王獻之的水平(注),但卻自成一格,造詣甚深。可是,他後來卻力主消滅漢字,實現文字拉丁化,為此發表了極為尖銳的意見。這裏僅拿出頗有代表性的三例來議論,並向有識者求教。
1934年8月,他在《漢字和拉丁化》一文中寫道:“不錯,漢字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但我們的祖先,比漢字還要古,所以我們更是古代傳下來的寶貝。為漢字而犧牲我們,還是為我們而犧牲漢字呢?這是隻要還沒有喪心病狂的人,都能夠馬上回答的。”
同年12月,他在《關於新文字》一文中進而表示:“方塊字真是愚民政策的利器……漢字也是中國勞苦大眾身上的一個結核,病菌都潛伏在裏麵,倘不首先除去它,結果隻有自己死。”
他之所以這樣說,主要是因為他認定“勞苦大眾沒有學習和學會(方塊字)的可能”。在曆史的長河中,確有很多勞苦大眾由於沒有條件學習而成了文盲。但這是社會的罪惡,怎能讓漢字來承擔?拉丁化隻有二十多個表聲的符號,學起來確是比方塊字省力,然而也必須通過學習才有可能去認識和運用。不知他有沒有想過,假如勞苦大眾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得不到提高,那也將失去學習的機會,這一來,就算實現了拉丁化,不也同樣產生大量文盲?
方塊字是“愚民政策的利器”一說,太偏激了。果如此,對這一“利器”極有研究而又運用得極為巧妙的魯迅先生,自己身處何地?漢字是“病菌都潛伏在裏麵”的“結核”一說,同樣過分。果如此,他的小說《阿Q正傳》、散文《記念劉和珍君》、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還有那被毛澤東認為“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的詩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至於“孺子”是否應當理解為“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不在此議論)等等,不也都隱藏著對勞苦大眾極為有害的“病菌”嗎?
他臨逝世(1936年10月)“答救亡情報訪員”時,更堅決地說:“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理由是:“因為漢字的艱深,使全中國大多數的人民,永遠和前進的文化隔離,中國的人民,決不會聰明起來,理解自身所遭受的壓榨,理解整個民族的危機。”
那時,日寇早已占領了我國東北並已進入了華北,救亡運動正在全國風起雲湧,可是他竟為“救亡”開出這一令國人“聰明起來”、“理解整個民族的危機”的藥方,這實在令人費解。幸而他是人而不是神,這一預言並不準確。如今,在他已去世七十多年的今天,方塊漢字不但沒有被消滅,反而由於成功地輸入計算機而增添了生命力;中國也並沒有因為漢字的繼續存在而滅亡。
中國科學院院士、著名機械工程專家、教育家,原華中理工大學校長楊叔子說得好:“漢字是形、聲、義相統一的象形文字。它不僅是符號,而且還是藝術,是科學,是文化。科學研究表明,這種文字及以其構成的語言,既能開拓人的左半腦,又能開拓人的右半腦,啟迪右腦的原創性功能。”(見《國魂凝處是詩魂》)漢字何等值得珍惜!遺憾的是,我雖然是漢族的子民,但對漢字卻認識得不多,理解得膚淺,運用得不精,書寫得不好,因而常感羞愧,可是我始終熱愛它。
(注)郭沫若在《魯迅詩稿》(影印本)序中說,魯迅的書法“遠逾唐宋,直攀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