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來源: 前度劉郎 2010-11-22 19:20:5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222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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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文是1973年發生在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小故事,本身並無趣味,隻因為故事中的一個主人公上周辭世,所以貼在這裏。雪泥鴻爪,遺蹤猶存,但以此紀念亡友。作者謹識。


        三 人 行


  初春的草原,背陰的山窪、深草棵子裏還有積雪。薄暮中,風卷著零星的雪片掠過山脊,三個人正連推帶拉地、好不容易把一輛牛車弄到坡頂。直直腰,喘喘氣,心裏知道,由此到人稱“石頭山”的基建連采石場,再沒有長坡,不由得身上一輕,心情也好起來。


  上坡時推左邊車輪的老過,係上破棉襖的紐扣,看著遠山發愣。駕轅的外號叫“喇嘛”,上身敞著懷,腰裏卻纏著條布帶,細看還能看出來,那布帶曾經是黃顏色的。喇嘛對扶著右輪的烈子喝到:“把帽子戴上!找著著涼啊?”烈子大約被人管習慣了,趕緊拿帽子抹把汗,又戴回頭上。喇嘛看看來路,說道:“這種天氣,逼著我們人拉車上山,那小子真不是東西!”


  “真不是東西”的“那小子”,是基建連的副指導員,剛到兵團那會兒,在老過手下當過兵,幹活兒不惜力,很純樸的一張臉。老過被撤職前,任炊事班長。那時,全連上下,都管他叫“過班長”,唯獨“那小子”稱老過為“老班長”。老過剛過二十,聽人家這麽稱呼自己,覺得自己仿佛成了電影裏的“老八路”,心裏一暖,好像多了一份責任。


  把老過他們哥兒仨發到山上打石頭,其實是連黨支部請示團黨委後的決定,“那小子”不過是執行。界限要劃清,語氣不能不嚴厲,那張純樸的臉繃得勁大了,有點兒歪。要知道,這哥兒仨的罪名是“反黨、亂軍、奪權”,怎麽能客氣?所以劈頭念的“語錄”就是:“一切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讓人家當灰塵拿掃帚往山上掃,哥兒仨心裏委屈啊。喇嘛出身工人,三代貧農,誰“反黨”也輪不上他呀。烈子大大咧咧,個人衛生上是髒點兒“亂”點兒,但離“亂軍”的程度,差好大一截兒呢。老過不服氣就更得掉書袋:“‘奪權’?‘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啊!”但講理,不是時候,不是地方,也沒那資格。天已過午,行李、糧食、撬杠、鋼釺、鐵鎬、大錘,哪樣都不輕,如何往山上搬?“連裏沒車,有車也不能派給你們。自己想辦法。今天必須走!” “那小子”把原則一直堅持到底。


  “自己想辦法”的結果,就是停在坡頂的這駕牛車。下坡前,喇嘛仔細檢查車上的物件,拉拉繩子,看鬆沒鬆,大件東西挨個兒晃,看穩不穩。這車原來就是喇嘛裝的,這種事,他對另外二位放心不下。烈子幹活兒,賣力氣沒的說,搬搬抬抬還行,但心粗幹不了細活兒。老過呢,活兒沒幹,必先有一套道理,真按他那道理裝車,隻怕半路就散了架。此刻,烈子跟在喇嘛後麵,繞著車幹轉插不上手,老過又開講了:“還有不到五裏地,一直的路,道好走,車重顛不起來,用不著費勁兒緊那繩子,管保沒事兒。”喇嘛不樂意了:“你一邊呆著廢什麽話?你那張嘴惹的禍還嫌小?就算這鍋碗瓢盆、煤油瓶子,我全不要了,你的書箱呢?要是摔散了,你哭都沒地方哭!”老過最心疼的就是他那從不離身的一箱子書,趕緊閉上嘴。


  十幾裏的山道,到了石頭山,天擦黑兒了。三個人連晚飯都懶得做,雖說路過山腳下土井時,順便帶上來一桶水,但天色已暗,柴禾不好找。采石場山口有個地窩子,前一年打石頭的留下的。烈子搶先跳進去探查,摸索半晌,爬出來報告說,還不算太潮。老過於是張羅著卸車、往裏搬行李,喇嘛伸手一攔,說道:“今晚不能住裏麵,天亮檢查清楚了再說。”天冷、風大,春雪沾身就化,動彈著人還扛得住,睡在露天,怎麽可能熬到天亮呢?


  幸好喇嘛是知青中出了名會過日子的,凡會過日子的眼都尖,他四下裏一踅摸,在地窩子頂上發現塊苫布!地窩子就是在地上挖個大坑,順坑沿兒搭一溜楊木杆子,上麵鋪上荊條笆,抹層泥。下雨漏,就再抹一層。抹了還漏,漏了再抹,越抹越厚。前一撥的居民大約怕抹得太厚,楊木杆子禁不住,鋪上塊苫布防止雨水的衝刷。等這哥兒仨搬開壓苫布的大石塊,把苫布拉下來一看才明白,為什麽這塊苫布沒被人家帶走:實在太破舊了,好幾個窟窿不說,缺了將近一半兒。


  再破也比沒有強。喇嘛挑了塊兒多少背風、稍微平整的地方,指揮著,烈子和老過掄鎬在仍未化凍的地上刨出三個小土坑。從帶來的鋼釺中挑出三根最長的,下端坐進小坑裏,上端用繩子綁到一起,做成低低的三角架。苫布將夠蒙住衝風的兩個麵,哥兒仨鑽進去一試,隻露出小半截腿,居然還湊合。


  入夜,風更大了。采石場裏到處都是挖鬆的的土。順著苫布上的窟窿、縫隙,風灌進雪、灌進土、灌進寒冷。條氈、被子、大衣、蒙古袍全都裹到身上,仍沒有一絲暖意。哥兒仨半睡半醒地、瑟縮著盼天亮。


  後半夜風漸漸小了。天剛透亮,烈子先醒,倒退著爬出去。喇嘛和老過睡得本不踏實,朦朧中想到,烈子一定是關節炎犯了,不一會兒,也醒透了。喇嘛摸索好一陣,找到自己的煙口袋,知道老過沒有摸黑卷煙的技術,先卷一顆煙遞給老過,自己再卷一顆。兩個人都不說話,兩個火頭一閃一閃的,辛辣的旱煙香彌漫開來。


  煙沒抽完,忽聽烈子一聲驚呼,跟著一聲悶響。兩個人幾乎同時跳起,頂翻了三角架。還好,烈子站在地窩子跟前,應該沒大事。定睛再看,微曦中,土霧未散,原來頂部凸出地麵的地窩子不見了,隻剩一個淺坑。


  烈子連聲說“好懸”,喇嘛、老過催了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我關節疼,躺不住,就爬起來,找了點兒柴禾,鑽進地窩子,架上鍋燒水。——我沒敢動那小米,怕做出來不好吃,你們埋怨我糟蹋糧食…”


  “然後呢?”這時候喇嘛哪還顧得上糧食,催著他往下講。


  “然後,”烈子喘口氣,“然後,我就聽見頭頂‘嘎吱、嘎吱’響,還‘刷刷’地掉土。我一瞧不好,趕緊往外跑。剛爬上來,就聽見背後‘轟隆’一聲…”


  “哎呀我說烈子,平常看不出來,緊急時刻你腿腳夠利索的!”老過驚魂一定,話又多了,“得虧喇嘛有先見之明,要不咱們就全捂到底下啦。大概是地窩子的坑沿兒被雪水泡酥了,正趕上這幾天,又是雨又是雪,頂蓋吸水又變沉了…”


  烈子接過口說:“光是木頭、泥土也許壓不死人,昨晚那幾塊壓苫布的石頭砸下來,我就不敢說沒事兒了…”


  喇嘛對假設性的學理探討不感興趣,他攔住烈子和老過的話頭:“這些咱們以後再慢慢研究。趕緊地,抄家夥兒,把鍋刨出來,燒水、做飯。再這麽凍下去,人就受不了啦。”


  鍋不難刨,一共尺把厚的土,三塊荊條笆,十幾根茶碗粗的楊木杆子。喇嘛指派烈子揪幾把枯草把鍋蹭幹淨,老過到旁邊的灌木叢裏拾些幹柴,他自己蹲在土坑中剛清出來的那小塊兒地方,用斷坯碎石修複灶火。


  鍋裏的小米粥剛剛飄出香氣兒,太陽突然露了頭。烈子正往灶火裏續柴,停住手;喇嘛攪著半截兒粥,把勺子頭兒搭在鍋沿兒上;老過伸手扶眼鏡,本來夾在腋下的幹樹枝落在腳旁。哥兒仨不約而同地站起身,直起腰,霞光把對麵山坡的衰草染上一層淡淡的紅色。他們知道,他們還將並肩走一段很長的路。


 

所有跟帖: 

回複:似乎還沒有結束?這位逝去的朋友大概還年歲不算大吧?和您同慨。 -前度劉郎- 給 前度劉郎 發送悄悄話 前度劉郎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3/2010 postreply 14:14:16

剛過花甲。隻要還有一個知青活在世上, -前度劉郎- 給 前度劉郎 發送悄悄話 前度劉郎 的博客首頁 (57 bytes) () 11/23/2010 postreply 14:18:27

江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略有感慨。 -大江川- 給 大江川 發送悄悄話 大江川 的博客首頁 (10 bytes) () 11/23/2010 postreply 15:34:47

濁酒一杯家萬裏 -前度劉郎- 給 前度劉郎 發送悄悄話 前度劉郎 的博客首頁 (47 bytes) () 11/23/2010 postreply 17:13:39

兄其心良善,可為朋也。 -大江川- 給 大江川 發送悄悄話 大江川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3/2010 postreply 17: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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