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故事之大舅公與二舅公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一天, 南洋呂宋。 這一天是個好日子, 大舅公要衣錦還鄉了。 沒有發也沒有達, 卻攜帶了如花美眷。 新娘子是半個番人。 她父親是大舅公的同村同鄉, 她母親是菲律賓本地番人。 雖然是細姨的女兒, 卻也是一向嬌生慣養的, 今天更是穿金戴銀, 打扮的花枝招展的, 她要回唐山見婆婆呢。
新郎和新娘上船了。 同行的有新娘的大婆, 一起回唐山。 送行的人一轉身, 大婆凶相畢露。 她上前捉住新娘, 把她的金銀首飾盡情捋走。 新娘子說, 你們唐人真狠啊, 船還沒開呢。 要是到了你們唐山, 還不知怎麽對待我呢。 新娘子說完, 起身下船, 上岸走了。
大舅公隻得自己回了唐山。 一年後, 大舅公回到番邊, 新娘子已另嫁他人。 大舅公隻得另外娶親。 這回娶的卻是番人了。
新娘子的大婆一家在我們鄉間很有名。 不為別的, 隻為他們一家人的名字。 從唐山到番邊, 他們一家的名字被編成了有趣的歌謠。 歌謠一直流行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 如果不是台灣電視的入侵, 還會流行更長呢。 最出名的一句是“碰仔快來碰, 圍仔快來圍”。 圍仔我小時候常見的。是很幹練的婦 人, 四五十歲間。 她應該是來找外婆做交易的, 賣她下海收獲的魚蟹。 我們村半山半海,背著背籮 下海撈點魚蟹本是平常技藝, 合作化後, 政府不鼓勵, 年輕的一代很多就不會了。
大舅公娶了番婆, 生了番仔。番仔不懂我們唐人, 不念我們唐山了, 沒有回來和我們相認。 如果新娘子那天不下船, 他們的孩子就會代代和我們來往。 就像姑婆家的表舅表舅媽們, 和我們同齡的表兄弟姐妹們, 在唐山, 在番邊, 在北美, 總能見個麵,通個音問。
大舅公在唐山卻是有後的。 外曾祖母在唐山給他領養了個孩子。 孩子叫阿領。 阿領是鼓浪嶼菽莊花園黃家的小丫頭。 抗戰時, 為了躲避日本人, 有一個時期,外曾祖母帶著外婆一家住在鼓浪嶼。 因為鼓浪嶼是萬國租界, 那時日本人還不敢上去。
一家人的衣服是送出去洗的。 送衣服回來的是小丫頭阿領, 阿領隻得六七歲。阿領送衣服回來是要清點的, “一領, 二領, 三領。。。”。 孩子們就管她叫阿領。外曾祖母可憐阿領, 就把她買下了, 想給大舅公做後代。 可是外曾祖母不知道大舅公歡喜不歡喜。 外婆出主意說, 寫信去番邊, 隻說領養了一個孩子, 其餘 不說。 大舅公卻很歡喜, 回信說, 就當我的仔吧。 大舅公從此就專門寄錢給外曾祖母, 請外曾祖母好好撫養阿領。
阿領成年後, 成了鄉下老厝的女主人,繼承了大舅公和二舅公的香火。 她招了女婿, 生兒育女, 和她的子孫們在逢年過節時, 在每位可追溯的先人的生辰忌辰, 備辦酒菜做祭,招待上門參加祭祀的親友們。
外曾祖母生有二兒二女, 兩個兒子, 萬和與萬興,下了南洋。 大兒子萬和娶了番婆, 生了番仔。 二兒子萬興在日占時期,失蹤於菲律賓。兩個女兒在身邊。 身後之事隻能靠阿領。
阿領家很潔淨有序, 陽光靜靜地照在天井裏。 午時花開得正鮮豔, 紅色的木耳草滋滋潤潤, 幾盆落地生根蓬勃生長。孩子們都沉靜有禮。 女主人阿領眉宇間卻總是惆然不樂。也許做過丫頭, 一輩子都不開懷。 外曾祖母的忌日,媽媽帶我去阿領家祭祀。 我喜歡阿領家, 卻怕阿領。 媽媽說不怕, 她從來如此, 並不是不高興。
在阿領家, 可以看到一些祖先的畫像。 小時候有點畏懼他們。 他們卻從上方靜靜地看著我們。
大舅公總有時斷時續的消息。 七十年代初的一天, 外婆興匆匆從鄉下趕到我們家。 大舅公寄信了, 還寄了十元錢!外婆高興得流淚。 大舅公和二舅公都是她的哥哥。 隔壁的阿婆, 以毒嘴聞名的, 跑來奚落:“才十元, 我還以為是一百元呢!有什麽好高興的!”當然值得高興呀, 這個糊塗的老太婆!
大舅公過世時, 我們是收到消息的, 那是最後一次。 以後能從親戚鄉鄰間得到大舅公後代的消息, 然後就模糊了, 消失了。
二舅公卻沒有鮮明的故事。 媽媽也說不清了。 隻知道二舅公在日本人占領菲律賓時失蹤。 抗戰後, 怎麽也找不到他。估計是死於日本人之手了。 家裏從此就祭祀他, 阿領也成了他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