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兒by 騎桶人

沒說的,我的偶像。

 

                            

 

無端兒一生下來,臉上就被刺上了一隻小蜻蜓。他喜歡自己臉上的那隻小蜻蜓,與他年齡相近的孩子也有刺青的,但沒有哪個人的刺青有他的那麽精美。
  一直到五歲,無端兒都特別害怕針。家裏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為什麽害怕針,隻有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看見針就會發抖、尖叫、哭泣,但他並不是一個膽小、怯懦的孩子,相反,他性子十分頑劣,膽子非常大,喜歡惡作劇,完全地以自我為中心。那時候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像西市裏的無賴們那樣生活:喝酒,吃肉,刺青,欺負女人,不把當官的放在眼裏……他最崇拜一個名叫張幹的無賴,那個無賴的左膀上刺著一條龍,右膀上刺著一隻虎;其實這個張幹在西市隻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無賴了,但無端兒對此一無所知,在他充滿幻想的小腦殼中,張幹就是最偉大的英雄。

  五歲的時候,他偷偷地跑到針線鋪裏。他的個子很小,針線鋪的老掌櫃看不到他,他躲在鋪子陰暗的角落裏,全身痙攣,感覺有無數的針在刺著自己,後來他尖叫起來,於是針線鋪裏的針全斷了,奇怪的是除了針以外,其它的東西都完好無損。從此以後他就不再害怕針了,他甚至還把繡花針含在嘴裏玩,弄得自己滿嘴是血,後來他掌握了訣竅,不再出血了,八歲的時候,他就可以把針從嘴裏吐出來,把蒼蠅釘在牆上。竇家的丫鬟們不得不把所有的針都藏起來,但是無端兒隻需要一根針就足夠了,他把針從牆上拔出來,慢慢低下頭,看死去的蒼蠅飄落在地上,嘴角一翹,重新把粘著蒼蠅膿血的針含入口中。竇家沒有什麽蒼蠅,無端兒隻好整天地在西市的食肆附近轉悠,後來甚至整個西市都找不到一隻蒼蠅了,他就殺蜘蛛、蚊子、蝴蝶……有一天,幾個歲數和他差不多的孩子把他帶出城外,那時是夏天,許多黃蜻蜓在黃昏裏飛。快點用你的針殺這些蜻蜓。孩子們對他說,但是無端兒沒有搭理他們。怎麽,你沒有辦法殺飛著的東西嗎?那麽你原來都是在吹牛!無端兒說:我不殺蜻蜓。於是孩子們盡情地取笑他,最後無端兒生氣了,他把繡花針射入了一個孩子的眼中。其他孩子驚呆了,無端兒慢慢地把繡花針從那個孩子的眼中拔出來——上麵還沾著一滴血。那個被射瞎了一隻眼的孩子拚命地尖叫。無端兒把針含入嘴中,看著其他孩子,於是他們四散而逃。

  是一個姓黃的道士把小蜻蜓刺到了無端兒的臉上,他似乎是專門為了在無端兒臉上刺上這隻小蜻蜓而來——無端兒的母親一死,他就敲響了竇家的大門。那時候無端兒的母親已經在床上支撐了三天三夜卻仍沒能把無端兒生下來,黃道士敲響竇家大門的那一刻,無端兒的母親死了,而無端兒也正是在那一刻發出了他降臨人世後的第一聲哭叫。按長安城裏的風俗,如果孩子的母親是死於草蓐(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死在產床上),那麽這個孩子的臉上是要被刺上一些東西才行的,否則就會不利於後人,因此當黃道士說他是來給新生兒刺青的時候,竇家的所有人都把黃道士當成了神仙。
  一般而言,為了不讓這個青記影響孩子的麵容,針筆匠們總是把它刺得特別小,而且也不會刻意去刺出什麽圖案來。但是黃道士卻在無端兒的麵頰上刺上了一隻蜻蜓——在無端兒的父親竇乂的記憶中,黃道士隻是一個穿著半舊道袍麵容幹瘦的中年道士,平平無奇,甚至還有些猥瑣。後來,無端兒哭了很久,因為刺青造成的疼痛,如前所述,這種疼痛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並以懼怕針的形式表現出來,一直到他五歲時進到那個針線鋪中為止。
  針線鋪的掌櫃是一個老眼昏花的老頭子。無端兒躲在角落裏,因為對針的恐懼而瑟瑟發抖。那個老掌櫃的孫女——她也是五歲,和無端兒一樣大——是看見了無端兒的,她紮著兩根衝天辮,臉上歪歪地貼著兩個翠鈿,晃著兩隻胖胖的小腳丫子,坐在櫃台上,很開心地看無端兒害怕的樣子,她喜歡無端兒這個樣子,所以她並不告訴她的爺爺。這時候張幹進來了,作為一個西市的小無賴,他是來收保護費的,那些大鋪子都被別的無賴瓜分掉了,他隻能來收這樣的小鋪子的保護費,為了讓別人知道他是一個無賴,張幹故意地光著兩隻膀子,露出他的刺青——那條龍和那隻虎(為了把它們刺上去他花了一千錢)。相比於無端兒臉上的那隻小蜻蜓,龍和虎自然威風漂亮多了。但其實張幹的刺青是非常拙劣的,他出不起足夠的錢,因此針筆匠隻是隨隨便便地完成了他們的工作,但是因為光線的關係,那龍和虎在幼小的無端兒眼中卻美麗無比。
  張幹收了保護費離去,這時候無端兒的被引開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針線鋪中,他似乎是突然地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待在什麽地方,於是尖叫起來,針由近及遠地一根根斷開,鐵的、銅的、玉的、骨的……針線鋪裏充斥著奇妙的斷裂聲,聽起來像有人在雜亂無章地彈許多極小的琴,細小的塵灰依次從貨架上升起,仿佛一次次微型的核爆。老掌櫃被嚇傻了,而那個小女孩——她叫花思薇,其實她並不叫花思薇,不過無端兒後來就是這麽叫她的——從櫃台上跳下來,睜圓了她美麗的杏眼,一點一點地走近無端兒,她想看看這個光靠尖叫就能讓針斷開的小孩兒的嗓子眼裏究竟會有些什麽。

  張幹在無端兒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僅僅維持了一個月。會昌五年,也就是無端兒和花思薇都是五歲的那一年,京兆尹薛元賞發起了一場規模浩大的打擊刺青者的行動。事情的導火索是無賴們把蛇放入了酒樓中以敲詐錢財,薛元賞終於對他們忍無可忍,他派出了五千神策軍在整座長安城裏抓捕每一個無賴,而一個人究竟是不是無賴又是以他身上是否有刺青為標準來判斷的。
  審判是不需要的,所有的被抓住的刺青者都在京兆尹衙門裏被活活打死。傳說總共有幾千人被薛元賞杖殺,但是也有說隻有幾百或者幾十的,這事情現在已經不可考。當時在長安城裏刺青是一件時髦的事,不僅年輕的男人刺青,甚至年輕的女人也刺青,幸好薛元賞還沒有誇張到連女人也要抓去杖殺的地步。在短短一個月內,長安城裏就看不到刺青者了,他們或者被打死,或者已經把身上的圖案磨滅——最普通最迅速的辦法就是用香把圖案炙去,雖然這會讓皮膚變得極其難看,而且其痛苦程度甚至比把圖案刺上去時更可怕。
  無端兒隻有五歲,自然沒有必要讓他承受被香炙的痛苦,不過竇乂仍然禁止他出門。但無端兒並沒有真的一直呆在家裏,他有他的辦法。他偷偷地溜出去,在西市裏遊蕩,到吃飯時就跑回家,吃完飯又尋機會再溜出來。他的膽子是如此的大,有一次他甚至跑出了城,跑到亂墳崗子裏去了。被杖殺的刺青者的屍體都被扔在那兒,大部分都沒有埋葬,有些已經埋葬的也因為埋得太淺而被野狗拖了出來。屍體基本上都被打得不成樣子了,但他們身上的刺青仍然殘存,無端兒一具具屍體地翻看那些刺青,他入了迷,天快黑了也不知道。城門快要關閉的時候,無端兒找到一具被裝在麻袋裏的屍體,看來他並不是被打死後再裝進麻袋裏去的,而是被裝進麻袋後才被活活打死的。無端兒好奇地解開麻袋,一條蛇從裏麵鑽出來,嚇了他一跳,他退後一步,目不轉睛地看著,又一條蛇鑽了出來,哧哧地鑽進草叢中去了,蛇就這樣一條接一條地鑽出來,什麽蛇都有,全都是無端兒不認識的,終於不再有蛇出來了,無端兒把麻袋口開大,裏麵躺著一具男人的屍體,那屍體上一點兒刺青也沒有,皮膚白得像雪。
  在針對刺青者的行動平息之後,張幹來到了竇乂家,他是來乞求一份工作的,他說他從來就不曾想過要作一個無賴,隻是因為身上有了刺青而不得不成為一個無賴,現在他的刺青已經被炙去了——他把衣服脫下來展示他的兩隻膀子,那裏隻剩下兩塊巨大而難看的傷疤。無端兒失望極了,似乎被炙去的並不是一條龍和一隻虎,而是他的童年。

  無端兒從亂墳崗子裏撿回兩根死人的脛骨,每根脛骨上都有一條蛇——那是刺青,已經深深地印在骨頭上了。他每天就敲著這兩根脛骨在街上走,嘴裏含著針——先是滴著血,後來就不滴了,再後來他看到蒼蠅、蚊子、蜘蛛、蝴蝶就地把針吐出去。那兩根脛骨被他敲得叮叮響,硬得像鐵,但顏色仍然是骨頭的顏色,慘白,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人的骨頭;漸漸地那骨頭也被他摸得發黃了,變得像玉一樣晶瑩,以至於連長安城裏的人也漸漸忘了那兩根骨頭的來曆,真的把它們當成是玉製的了。他嘴角始終帶著莫名其妙的笑,吊梢眼兒從來都是斜著看人。竇乂希望他讀書,給他請來了好幾個老師,都被他嚇跑了,後來索性也不請了,由著他在長安城裏竄進竄出。
  那時候無端兒最渴望的就是能夠找一個人,給自己刺上滿身的花紋,但是自從薛元賞杖殺了許多刺青者之後,長安城裏的針筆匠都不見了,他們有的成了屠夫,有的成了畫師,有的成了繡匠。
  張幹成了竇家的園丁,他娶了一個廚房裏的粗使丫頭為妻,生下了兩個又醜又髒的娃娃,幸福得連竇乂都羨慕他。有一天他突然說自己是一個解夢者,能夠幫助人解開夢之謎團,使他們走上生活的正道,而他之所謂正道大約便是像他一樣成為一個園丁並娶妻生子。
  人們帶著各種各樣古怪的夢去請張幹解釋,那時候他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花匠了,麵容清臒,三縷長須飄在頷下,說話輕柔,每天晚上和老婆上床前都要拿出長簫吹一曲《高山流水》。他說夢到槐樹的人即將死去,夢到蟾蜍的人要當宰相,夢到棺材的人即將娶妻……而這一切居然都應驗了。
  無端兒也帶著自己的夢去找他,無端兒說自己夢到了蜻蜓,無數的蜻蜓在黃昏裏飛……張幹說你應該出門向南走一百步向右拐再走一百步然後向左拐進你看到的那個門裏,無端兒就照著他的話去做:出門向南走一百步向右拐再走一百步然後向左拐……他沒有走進那個門,他隻是向裏麵張了一下,那是一個針線鋪,花思薇坐在裏麵,她美麗的杏眼裏閃著春天的光,那時候花思薇十五歲,無端兒也是十五歲。
  無端兒回家去,他再一次出門,向北走一百步向左拐再走一百步然後向右拐進了一個門裏,裏麵隻坐著一個老頭,是一個瞎子,在他枯瘦的手上,一根繡花針蛇一樣地遊走。無端兒就把衣服脫下來,脫得精光,把老頭的手拉起來讓他在自己的身上摸。老頭從來沒有摸過這樣光滑的肌膚啊,雖然作了幾十年的針筆匠,可他真的從來沒有摸過這樣光滑的肌膚啊!真是比綢緞還要光滑啊!他的手抖著,抖著,那根針就跳起來,跳起來,在無端兒的身上刺下去,血滲出來,無端兒抖了一下,臉上扭曲著,像是痛,也像是笑。

  在無端兒另一邊的臉上,老頭刺上了一隻蝴蝶,它有四對斑斕的翅膀;在無端兒的額頭上,老頭刺上了一隻蝙蝠,它的白牙閃著森然的光;在無端兒光光的腦殼上,老頭刺上了一條蜥蜴,從它的嘴中噴出熾熱的火焰;在無端兒的脖子,老頭刺上了一圈蚯蚓,它們總共有十二條,每條都有不同的顏色;在無端兒的胸口上,老頭刺上了九隻黃蜂,每隻黃蜂的尾上都生著九根毒刺;在無端兒的肚腹上,老頭刺上了七隻蟋蟀,它們的巨顎比刀還鋒利,它們後腿上的刺都生著倒鉤;在無端兒的左臂上,老頭刺上了一條四足的鯉魚;在無端兒的右臂上,老頭刺上了一條雙翼的巨鰻;在無端兒的左腿上,老頭刺上了一條獨角的蟒蛇;在無端兒的右腿上,老頭刺上了一條四頭的毒蝮;在無端兒的背上,老頭刺上一個獨足的夔;在無端兒的臀上,老頭刺上了兩個凶暴的饕餮;在無端兒的手心裏,老頭刺上了兩條四眼的蜈蚣;在無端兒的足底,老頭刺上了兩隻黑翼的螳螂;最後,老頭讓無端兒閉上眼睛,在無端兒的眼瞼上,老頭刺上了兩隻翠綠的紡織娘。

  花思薇後來嫁給了一個回鶻人,那個回鶻人名叫吐迷度。那時候回鶻汗國已經不存在了,花思薇嫁給吐迷度的時候,吐迷度是一個沒有國家、沒有信仰也沒有族人的八十歲的老人,而花思薇那時候隻有十八歲,像花朵一樣嬌豔。
  他們住在長安城外,吐迷度把一塊方圓幾十裏的土地圈起來,在裏麵種上草,他和花思薇就在這人工的草原裏騎馬放牧牛羊,天黑了之後就在帳篷裏睡眠。偶爾會有貨郎挑著擔子路經這片草原,擔子裏有胭脂翠鈿,花思薇就把他們攔下來,用牛羊的皮毛換取。她在額上的花黃裏繪上春天在草原上盛放的野花,她重新把翠鈿裁成狐狸和野兔的形狀貼滿麵頰,她穿著桃紅的回鶻裝束,騎在小馬上,烏黑的發結成回鶻髻,在草原上馳騁。
  她已經成長為一個肥胖的小美人,當有一天她以這樣的裝束騎著馬進入長安城的時候,整個長安城都為她而瘋狂了,就是公主見到了她也會覺得羞慚。女人們學著花思薇來打扮自己,重新拾起曾經被她們鄙棄的回鶻裝和回鶻髻,她們每天派出婢女出城去看花思薇今天臉上畫的是怎樣的花黃,貼的是怎樣的翠鈿,第二天她們就依樣畫葫蘆地打扮自己。
  而花思薇越來越胖,她終於不再騎馬,每天就是坐在帳篷裏打扮自己。每天清晨她醒來,在牛羊聲裏穿上回鶻的桃紅織錦窄袖長裙,結上回鶻的圓錐形插滿頭飾的發髻,腳穿回鶻人才有的翹頭小靴,她對著青銅鏡,細細地在額頭上繪上花黃:今天是藍色五瓣,明天就是一簇簇的腥紅;她還給自己一張張地貼上翠鈿,櫻桃小嘴嗬過的翠鈿啊,不知被多少個長安城裏的男人羨慕著,左邊一張,右邊一張,如落花,如晚霞。她的青春在吐迷度的嗬護中盛放。
  但這樣的日子也並不長久,農民們開始造反了,節度使們開始打仗了,便是長安城外也有了土匪和強盜,吐迷度的牛羊越來越少,神策軍們於是就來打土匪了、捉強盜了,土匪沒打死幾個,強盜也沒捉住幾個,但是吐迷度的牛羊卻又被神策軍牽走了不少,終於,當吐迷度九十歲的時候,草原裏就沒有牛也沒有羊了。他們睡在帳篷裏,聽不到羊咩咩叫,也聽不到牛哞哞叫,吐迷度就說:現在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值得我們留戀了!
  他們就這樣消失了,第二天當公主的使女們來到這片草原上的時候,帳篷裏已經空無一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怎麽離去的。

  瞎眼的老頭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把無端兒的身體刺滿花紋,那天他一寸寸地摸下來,終於再出摸不到一塊空著的肌膚了,他就哭起來。
  他瞎了五十年,也刺了五十年,他在男人和女人的身體上刺下無數美麗的花紋,自己卻不能看上哪怕一眼。最初他是靠著回憶刺出植物和動物——他也並不是從一生下來就瞎的。但是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那些回憶都漸漸地模糊了,在他的頭腦中隻剩下了對自己以前刺下的花紋的回憶,這種回憶是以觸覺的形式存在的,隻有形狀和深度,卻沒有色彩。很早以前他曾經懼怕過這個,那時候他擔心一旦自己心中再也沒有任何對真實存在的東西的回憶了,那麽他將刺些什麽呢?但當有一天他意識到自己的心中真的已經空無一物的時候,他卻並沒有悲傷,他心情平靜,他知道新的花紋將從舊的花紋中幻化出來。當他刺了四十年的時候,他就有能力讓他刺出的花紋獲得生命了,花會散發出芳香,怪物們會在夜裏從人的肌膚上走出來,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上遊弋。
  但這個瞎老頭兒並不是這世界上唯一的一個能夠讓刺青獲得生命的人。早在無端兒五歲之前,他就已經發現那隻刺在自己臉頰上的小蜻蜓是有生命的,它會在夜裏從無端兒的肌膚裏掙脫出來,在黑暗的房間裏飛翔。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原因,幼小的無端兒忍受住了內心隱藏著秘密不能對別人訴說的痛苦,他細致而耐心地守著這個微小的秘密,每天夜裏獨自與那個小蜻蜓在黑暗中嬉戲,如果一定要說他仍然是有朋友的,那就隻能是這隻小蜻蜓了。
  這也正是他不願意用他嘴裏的針殺死蜻蜓的原因。但這種沒有骨骼並不美麗能夠飛翔卻又飛得不高也不快的弱小昆蟲,一直都是少年們釋放他們的嗜殺本能的最佳通道。於是無端兒總是在夜裏從家中偷偷地溜出來,翻越高牆,到那些以殺死蜻蜓為樂的少年的家中,將沉睡中的少年喚醒。這些少年會看到那個臉上刺著個小蜻蜓脾氣怪異的少年無端兒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床頭,但那隻原本應該是在他臉上的小蜻蜓現在卻是在他身周飛舞。無端兒露出淺淺的笑容,他把嘴裏的針吐出,從少年的眼角射入,一直深深地紮進少年的腦中。少年便重新沉入夢鄉,直到第二天清晨人們才會發現他已經死去,渾身沒有一個傷口。無端兒總是在離去前從少年的床下找出他們所收藏的蜻蜓的頭顱,他把這些小小的頭顱統統埋在他家庭院裏的那棵老槐下,春天的時候,竇家的婢女們會發現那棵老槐的葉子變成一隻隻的小蜻蜓,但誰也不敢把這個發現說出來,何況,就算說出來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在瞎老頭兒為無端兒刺青的那三年中,無端兒陷入了狂喜之中。首先被刺出來的是那隻蝴蝶,這樣每天夜裏在無端兒的臥房中,就有兩隻昆蟲在飛舞了。有一天夜裏那隻蝴蝶離開了無端兒和小蜻蜓,無端兒以為它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到黎明的時候,它帶著無數的蝴蝶來到了無端兒的家中,蝴蝶們拍打翅膀的聲響把竇家的所有人都驚醒了,他們推開窗戶,看見在黎明的微光中,蝴蝶們在庭院裏飛舞,數不清的蝴蝶擠在那兒,使那寬大的庭院也顯得狹小了,它們挨擠著、碰撞著、交錯著,它們翼上的細粉播撒在空氣中仿佛彩色的霧,一看見窗戶開了,它們就呼啦啦地湧入屋中,於是連屋子裏麵也擠滿了蝴蝶。竇家的人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們被驚呆了,直到太陽升起,忽然之間蝴蝶就離開了,它們翩躚著飛過了竇家的院牆,散入長安城中。幸好這樣的事情後來沒有再發生,因此也就沒有人把這件事與無端兒臉上的刺青聯係在一起。蟋蟀刺出來的時候正是盛夏,它們每天夜裏都歌聲嘹亮,人們都覺得竇家的庭院裏蟋蟀特別的多而且大,並把這歸功於張幹,後來甚至有以鬥蟋蟀為業的人央求竇乂夜裏放他們進去捉蟋蟀,但這種要求竇乂是肯定不會答應的。最後刺上去的是眼瞼上那兩隻翠綠的紡織娘,那時已經是冬天了,但是在無端兒的房間內仍然傳出了紡織娘吱嘎的鳴聲,人們以為這必定是紡織娘的魂兒在叫,於是有人從玄元觀裏請來了一張紙符,趁著無端兒不在的時候拿到他的房裏燒了。而紡織娘的鳴聲也漸漸地弱下去了,並不是因為那張符,而是因為那兩隻紡織娘終於也不再對自己的生命感到喜悅和好奇。而無端兒最喜歡做的事情是讓那雙翼的巨鰻背著自己在長安城的上空飛翔,他們的陰影在長安城高高低低的房頂上滑過,巨鰻的身體散發著淡淡的腥氣,濡濕而粘滑,他們飛越了長安城厚實而高聳的城牆,在吐迷度的草原上盤旋,牛羊們看到這巨大的怪物會發出低低的呼喚,然後又重新沉入夢鄉。無端兒讓巨鰻降落在帳篷的外麵,在帳篷之內,正一點一點肥胖起來的花思薇蜷縮於吐迷度的懷抱裏鼾睡著,烏雲一般的秀發蓬鬆,幾個小小的花鈿散落在她的枕邊。
  這默默地愛著花思薇的人,成為瞎老頭兒的最後一件作品,在那個紡織娘鳴叫的冬天,無端兒用針讓瞎老頭兒永遠地沉睡了,他的生命本就是沉溺於黑暗之中,死亡對他而言,不過是從此處的黑暗進入到彼處的黑暗罷了。

  夏天的時候,長安城裏的人要吃一種名叫槐葉冷淘的食物。清涼的早晨,竇家的婢女們在老槐的青影下圍著石臼,一邊唱著歌兒,一邊把米舂成粉,她們淙淙的舂米聲、還有她們的歌聲能夠傳到很遠,她們唱的歌兒是一百年前一個名叫杜甫的老夫子作的詩,那歌裏唱道:青青高槐葉,采掇付中廚。……碧鮮俱照筯,香飯兼苞蘆。經齒冷於雪,勸人投比珠……”她們把米舂成了粉,就爬上庭院裏那棵高高的老槐采來最嫩的槐芽,她們把槐芽的汁榨出來用來和麵,然後再把和好的麵切成一條條的……這就是長安城裏最有名的竇家槐葉冷淘了,——自從無端兒開始在這棵老槐下掩埋蜻蜓的頭顱,這冷淘裏就有了特別的苦香和甘甜。
  正是在這樣的清晨裏花思薇來找無端兒了,婢女們看著這個肥胖的小美人無聲地穿過庭院——她腳上的錦靴紅得耀人眼目,在青苔如茸的石板小徑上舞蹈一樣地跳躍——婢女們並不在意,她們繼續唱下去:萬裏露寒殿,開冰清玉壺。君王納涼晚,此味亦時須。而無端兒仍在睡夢中。花思薇推開無端兒臥房的門,屋裏充斥著各種古怪的味道,房簷上還有一個小小的蜂巢,牆上有許多灼燒的痕跡——那是蜥蜴夜裏出來噴火燒螞蟻玩兒留下的。花思薇輕輕地揭開帳幕,因為是夏天,無端兒睡覺時幾乎是赤裸的,他身上的刺青在晨光裏袒露出來。花思薇把手伸出,她的手指無限地貼近無端兒的肌膚,但是卻又小心地讓自己不要碰上,她的手指順著刺青的紋路滑動,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撫摸著它們。然後她走了,在無端兒醒來之前。
  無端兒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花思薇的裸體,夢到花思薇白裏透紅的肌膚、微微鼓起的小腹和白玉般的大腿,他夢到自己脖子上的蚯蚓在花思薇的裸體上爬行,然後慢慢地鑽了進去,把花思薇的身體當成大地來耕耘,並使她逐漸地肥沃起來,於是花思薇的身體上長滿了青草和樹木,鬱鬱蔥蔥。

  很多年之後,無端兒重又見到了花思薇,她正與一隻白色的鶻一起在天空上飛翔,肥胖得仿佛整個天空都已容納不下她龐大的嬌軀。無端兒小心翼翼地將針射入了她的眼角中,看著她從天空滑落到大地,他把她的頭顱割下,埋在那棵老槐下,就如同他小時候在那裏埋下無數的蜻蜓的頭顱一樣。
  她是無端兒用針殺死的最後一個人。
  他更喜歡用蝙蝠殺人:帶著烏黑的怨氣,蝙蝠離開無端兒的額頭,從窗格子間飛出去,它對血液有偏執的嗜好,它不會留下哪怕一滴血,每一個被蝙蝠殺死的人皮膚都比雪還白,死者的臉上總是帶著詭異的笑,因為在被蝙蝠吸血的過程中他們隻感到快樂:擺脫那髒汙而黑紅的液體,身體和靈魂都飛上了天堂——雖然這一切不過是錯覺;他還用蜥蜴殺人:蜥蜴昂起頭,搖擺著長尾,從無端兒的腦殼上向下爬,驚擾了四翅的蝴蝶,惹惱了那十二隻腥紅的蚯蚓,碰到了雙翼巨鰻的頭,攪亂了蟋蟀們的陣形,它大搖大擺地從四頭毒蝮的背上爬過,從無端兒的腳趾尖上探出頭來,它總是從牆縫間爬出,一路上看到會動的東西都要噴火去燒,被它殺死的人的臉上總是沒有了眼睛、鼻子、嘴巴,隻有幾個黑乎乎的洞躺在焦黑的臉骨上,像肥沃平原上的井;他用蚯蚓殺人:蚯蚓們排著隊,小心翼翼地避開別的刺青,從無端兒的腳趾尖鑽入地下,在黑暗的地底向目標前進,它們喜歡從死者的肚臍眼鑽進去,在裏麵播下植物的種子(這些種子是它們在地底鑽的時候順帶拾到的),於是這些死者的墓上總是會長出莫名其妙的植物,比如牡丹、玉蘭、薔薇、芍藥……這些以人的血肉為肥料的植物總是長得異常的肥壯;他用黃蜂殺人:九隻黃蜂,它們夜裏總是住在它們自己築的位於牆角的蜂巢裏,像一團旋風一般,它們卷出門去,被它們的毒針刺死的人會變得腫脹異常,渾身的皮膚也會變得烏黑,仿佛一個充滿氣的黑球,有時屍體甚至飄浮起來,如果窗戶沒有關,屍體就會從窗戶飄出去,隨著風飄蕩,一直到它們被掛在樹枝上而泄氣變成一張人皮,或者因為飄得太高而在空中爆開;他用蟋蟀殺人:七隻蟋蟀,每隻都是最好的歌者,它們殺人的時候也忍不住要高歌不止,於是,即使是在冬天,人們也會聽到某個人的房中一整夜都有蟋蟀的鳴唱,原本這是極其怪異的事,但是因為這些蟋蟀的鳴聲太悠揚太動聽了,竟沒有人願意去敲一下那房門,他們害怕敲門聲打擾了蟋蟀而令它們的歌聲終止,可是,當清晨他們到房中去的時候,將隻會看到一灘血肉,因為那個在房中沉睡的人已經在蟋蟀的鳴聲中,被它們的大顎切割成了碎片;他用蜈蚣殺人:兩隻四眼蜈蚣,平常也總是形影不離,它們有無數的腳,走起路來就像在跳漫長的舞,它們就這樣一路跳著舞去殺人,它們爬過坊牆、屋脊、窗台,鑽到別人的被窩裏,它們的腳步繁密而輕巧,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被它們咬過的人,都會做一個漫長的夢,在這個夢裏,他們會跳舞至死,他們在水上跳,在森林上跳,在雲上跳,但這一切都僅僅是夢而已,他們在夢裏舞蹈,在夢裏死去;他用四頭毒蝮殺人:一個人如果每天都要麵對三張鏡子,一定會煩惱異常,這四頭毒蝮就是這樣,它的每個頭每天都要同時麵對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另外三個頭,因此這四個頭總是爭吵不休,它們會為了究竟要咬哪個部位而吵上一個晚上,直到天快亮了,而最後的結果總是四個頭同時咬下去,各咬各的,於是死者在最短的瞬間就死去了,甚至還沒來得及品嚐一下死亡的甘甜;他不喜歡用獨角蟒蛇殺人,除了因為動靜太大之外(它總是推倒牆壁直接闖入別人屋中),還因為獨角蟒蛇總是要花一個晚上才能將屍體吞入肚中,於是當它回到無端兒身上的時候,肚子總是鼓鼓的——裏麵有一具還沒來得及消化的屍體,這令無端兒很不開心;他輕易不會用獨足的夔殺人,並不是因為它隻有一隻腳,實際上它雖然隻有一隻腳但仍然跳得很高很快,主要是因為夔太喜歡唱歌了,而它的歌聲又是如此的洪亮,當它從無端兒的身體上出去殺人的時候,它總是歌聲嘹亮,整個長安城的人都能聽到它的歌聲,人們從睡夢中驚醒,但並不氣惱,因為這歌聲是如此的動聽,人們如癡如醉,然後,歌聲終止了,因為夔找到了它的目標,於是,它把所有的歌聲都獻給他,在天堂一般的快樂中,那個人的頭顱被歌聲震得在瞬間爆開,這大約是最值得羨慕的一種死法了;他幾乎不用那兩個饕餮殺人,因為它們無所不食,如果它們願意,它們可以把整個長安城吞入它們的肚子中;還有紡織娘、蝴蝶、蜻蜓、巨鰻、鯉魚和螳螂,它們是從不殺人的,它們是如此的優雅,它們隻喜歡看它們的夥伴們去殺人,用它們所獨有的方式。
  在一個尋常的夜晚,在黎明到來之前,蛇們爬上了無端兒的身軀。他尚在睡夢之中。它們鑽進了無端兒的肌膚之中,在刺青與刺青的縫隙間遊走,似乎在尋找最適合自己待的位置,最後,它們終於安定下來,滿足地蜷起身子,總共有三十六條蛇,它們填滿了所有剩餘的空間。

  春天的時候無端兒要造一輛白骨的車。顱骨、脛骨、股骨、肋骨、指骨、脊柱、蝴蝶骨……他為什麽要用這些骨頭來造一輛車呢?他從不去深思,他從小就不去想任何事,而隻去做。當這白骨的車造出來,龐大、嘎吱嘎吱響、漂亮、陰冷、讓人畏懼、閃著寒光……輪子——那是用十個駝背人的脊柱拚成——轉動,車軸發出歡快的鳴唱,車傘微微地抖顫,蜻蜓和蝴蝶在車的四周舞動,——雙翼巨鰻拉著這魔鬼的車在長安城的夜空裏飛翔,而駕馭它的韁繩,是由人的指骨連接而成。他殺死了無數的平常人,也殺死了無數千奇百怪的人,兩個頭的、四隻腳的、沒有臀部的、兩個身體的、骨頭連結在一起的、骨頭一碰就碎的、骨骼巨大的、骨骼微小的……如果他不去殺死他們,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長安城裏有如此之多的怪異的人活著,但很快這些人也都被他淡忘了,沒有任何的人或事物能長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中,他的父親被他殺死了,張幹也被他殺死了,隻留下一寬一窄兩張皮鋪在地上,他家裏的女婢們也被他殺死了,隻留下幾具幹屍掛在牆上,他一個人住著,房子逐漸地荒廢,不再有人進來,甚至都不再有人敢去敲他家的大門,當他逐漸地把所有人都忘記的時候,別人也逐漸地把他忘記了。到後來,他已習慣於把人在自己的眼中直接分解成各種各樣的骨頭,那時候他終於打算要建一座白骨的城。
  他慢慢地殺死這城市裏的人,細心地把他們的骨頭堆在屋中,他是那樣的耐心,使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察覺這城市裏的人在減少,即便察覺了,也不會想到是因為他,而會以為是因為戰爭或者饑荒。長安城漸漸地荒蕪,荒廢的房子越來越多,無端兒就在這些空屋中建起他的白骨之城:他把股骨一根根地深埋入地下作為地基,他以骷髏頭為磚建起高牆,他以肋骨為梁,脊骨為柱,額骨為瓦……這白骨之城隱藏在長安城的背後,任何一個發現了這白骨之城的人都會被無端兒殺死,直到有一天,長安城裏除了無端兒自己,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留下。
  並不是所有人的都被他殺死了,有些是遠離了這座城市,有些是受不了生活的苦難自己死去,總之,這座屹立了一千多年的城市終於再一次成為一座空城,無端兒加快了他的建城速度,同時開始把那遮蔽了白骨之城的一切清除,到最後,他隻留下了城牆沒有拆毀。

  黃道士在終南山中住了很久了,他總是穿一件半舊的道袍,麵容幹瘦,相貌平平無奇,甚至還有一點猥瑣,實在不像一個修道之人。他住在一個小道觀裏,那個小道觀裏,除了他自己之外,就隻有一個小道童,但是前幾天,小道童下山去,碰上了黃巢的軍隊,被抓去挖土,就一直沒有再回來。黃道士也不在意,一個人在道觀裏枯坐,偶爾也會到鬆林裏走一走。
  在一個晴朗溫暖的黃昏,無端兒來到了道觀裏。
  他跽坐在黃道士的麵前。道觀裏陰暗而山門外卻是金黃一片。他把手指頭插入自己的眼眶中,把兩個眼珠都摳了出來,卻並不出血,他軟軟地躺在了地上。從那兩個黑黑的眼窩裏飛出一隻蜻蜓來,在道觀中轉了一圈,便從大門飛出去了,跟著是另一隻蜻蜓,這隻蜻蜓也沒有停留,它直接地向道觀外飛去,山門外是一片長滿了野草的斜坡,籠罩在氤氳而金黃的陽光裏……蜻蜓一隻隻地從無端兒黑黑的眼眶裏飛出,直到那野草坡上已經飛滿了蜻蜓了,還有蜻蜓在不斷地從無端兒的眼眶裏飛出,他的身體已經幹癟下去,變成了一張人皮,皮膚已失去了光澤和血色,隻有那些密布其上的刺青,依然美麗、清晰。

  距離長安城還有幾十裏,衝天大將軍黃巢就發現長安城的城頭上泛著白光,有人說那就是妖氣,說明長安城早已被妖孽所據,義軍攻城,是替天行道,必勝無疑。
  探馬一直沒有發現朝廷的軍隊,黃巢讓弟兄們在長安城外駐紮了兩天,終於不想再等下去了,他點齊兵馬,備足攻城器械,四更剛過,數十萬大軍便開拔了。
  一直攻到了城下,還是沒有人,城頭上大旗獵獵翻飛。第一個爬上城頭的士兵驚訝地張大了嘴,手中的刀落下城頭,深深地插入土中,在他的腳下矗立著一座無邊無際的白骨之城,強烈的陽光傾瀉而下,這冰冷的城市上飄蕩著刺目的銀白,恐怖而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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