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堂by騎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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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桶桶寫的,頂小的白鸚鵡,見到一個骷髏,大吃一驚,叫道:“哇,好可怕”:)))




一、

  通往喜福堂的道路有兩條,其中的一條無人知曉,另一條則眾所周知。但那眾所周知的道路也並不固定:驚蟄前後,喜福堂是田壟邊的一長排用竹子和蒲葦搭起的涼棚,客人們在布穀聲中聽歌伎彈琵琶,唱春鶯囀;清明,喜福堂搬遷到巨大的古墓裏,客人們坐在檀木的棺材上,聽白衣的少年郎唱淒涼的挽歌;小滿之後,喜福堂在野外搭起華美的氈帳,客人們騎著從大食來的高大的白馬,在草地上馳騁,打馬毬取樂;過了小暑,天氣漸熱,喜福堂又變成一座水晶的宮殿,客人們坐在冰蠶蘭織成的錦褥上,用琥珀杯痛飲西域的葡萄酒;白露的那一天,喜福堂的巨大的船舶駛出海口,客人們坐在船頭樓上,看大船向湛藍的大海駛去,而卷發黑膚的昆侖奴,則放下小艇,揮舞著鋼叉,去獵捕龐大的鯨魚;過了小雪,天氣變得陰冷潮濕,喜福堂搬進廣州城裏,客人們躺在火玉搭成的炕上,喝著酷烈的消腸酒;大寒之後,喜福堂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地下宮殿,客人們赤裸著身軀,泡著熱氣騰騰的溫泉,與他們一起在溫泉裏的,是從波斯來的金發碧眼的女郎,而如果你是一位貴婦人,那麽和你一起泡溫泉的,就會是一位來自高麗的健壯而溫柔的少年郎了。
  但這一切對喜福堂而言都微不足道,因為這一切不過是贈品,不過是客人們進入地獄之前的贈品。喜福堂出售的不是美酒女人,也不是高官厚祿,更不是香車寶馬,它出售的是地獄之旅。它給客人們一個探索死亡奧秘的機會,這個機會是如此的驚心動魄,又是如此的神秘莫測,以至於雖然它的代價是如此的高昂,人們卻仍是趨之若鶩。喜福堂的客人中,有來自長安的三品大員,有來自拂林的紅衣主教,有來自波斯的富商大賈,也有因為是來自大食,而以劫掠為生的獨眼海盜……在它的千奇百怪的客人們中,曾有一位作為人質被留在大唐的琉球王子,他冒著被殺的危險,從洛陽逃到廣州,隻為了參加一次地獄之旅;但更奇怪的,是一位來自林邑的摩尼教的大慕闍,在進入地獄之前,他仍是一位虔誠的信徒,對女人不屑一顧,但是從地獄回來以後,他立即就鑽進妓院裏去了;可還有一位更奇怪,因為這位客人不是人,而是一頭棕熊,它的主人是一個侏儒,這兩個活寶到地獄裏轉了一圈之後,就開始宣稱那頭棕熊才是侏儒,而那個侏儒則變成了棕熊。
  喜福堂的堂主金錢僧總是說,他的前生本是一頭大象。很偶然的,他遇上了喜福堂的上一代堂主,那時候,喜福堂還僅是一個很小的組織,被別的組織圍剿追殺,僅剩那位堂主一人,而他也已是身負重傷。那位堂主騎著金錢僧,沿著那隱秘的通道進入地獄,在那裏為金錢僧找來了一具波斯人的肉身,便死去了。金錢僧憑著記憶回到了凡間,四處浪蕩,最終在廣州城住了下來,並開始經營這地獄之旅。誰也說不清金錢僧說的是真是假,但他確實擁有大象一般的膂力,他的武器是一根重達千斤的金禪杖,那根禪杖,便是四、五條壯漢,也沒法扛起,而金錢僧舞弄起來,卻如拈草棍般輕巧。金錢僧那杖法,據他自己說,名為“香象七十二式”,乃是地獄中一位老和尚傳授給他的,老和尚說,這“香象七十二式”,本是無數劫前文殊菩薩所創,隻因學這杖法的人需有大象般的膂力,是以在凡間早已湮沒無聞。
  金錢僧愛錢如命,但除此之外,他是一個十足的和尚,他吃素、不近女色、不殺生、每天參禪念經;他穿著繡金線的袈裟,騎著騾子在廣州城裏遊逛,與他交往的都是達官貴人。曾有一位從洛陽流放過來的五品的官兒,被一個赤發獠牙的惡鬼纏上了,每日好酒好肉管待之外,那惡鬼還有調弄鸚鵡的嗜好,而且尋常的鸚鵡他還看不上,非得是來自訶陵國的白玉鸚鵡,才能討得他喜歡。那官兒為此花了幾十萬錢,到後來實在沒錢了,隻好請了幾個和尚道士,前來驅鬼,不想鬼沒驅成,和尚道士們反倒被惡鬼捏著後頸扔出了城牆外,後來有人說不如請金錢僧試試,那官兒拿了拜帖去,又送了十兩黃金,才把金錢僧請來。那日金錢僧也不帶禪杖,就赤著雙拳,與那惡鬼纏鬥,將他打得鼻青臉腫,狼狽而去。
  這一段故事在廣州城裏流傳甚廣,且是愈傳愈奇,那些茶樓裏的閑漢,都能說上兩句,末了說到惡鬼狼狽而去,那說話之人總要從椅子上立起,擺出一副凶狠架勢,學那惡鬼抱拳道:“君子抱仇,十年不晚,敢問大和尚的名號,日後相見,也好親近親近!”便有另一人接口道:“貧僧法號金錢,乃是香象門第一萬三千九百七十二代傳人。”於是那假扮惡鬼之人便篩糠一般抖起來,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原來大和尚是香象門下弟子,恕罪恕罪!”每說至此處,眾人都要拍案大笑。

二、

  代宗廣德元年夏,月明星稀,廣州城西數百裏外的荒野上,一隊駱駝在疾速飛奔。跑在駝隊前頭的,是一頭高大的白駱駝,那白駱駝的雙峰間,坐著一個白袍男子,男子手中一根鞭,輕輕一甩,便是“啪”的一聲脆響,暗夜中聽來,格外刺耳。
  每隔幾十裏,便有一條人影從暗處躍出,拱手相迎。駱駝上的男子雖是於疾奔之中,卻也不忘了俯身答禮。那些相迎之人,口中皆是呼道:“監舶使屬下某某恭迎明駝使!”那“某某”二字,有時是“婆羅門舶管事”,有時是“波斯舶管事”,有時是“大食舶管事”,有時是“高麗舶管事”……似乎每一國之船舶皆有一個管事,如此直迎到廣州城外,隻見城門大開,城牆上一人高呼:“監舶使屬下萬國船舶總管張骨董恭迎明駝使!”那白袍男子仰頭喊了一聲:“有勞總管!”話音未落,駝隊已盡數衝入城中,城門軋軋關上,片刻之間,又已是闐然無聲,隻隱隱聽到遠處駱駝厚厚的腳掌拍在地上,便仿佛是一陣輕風在穿城而過。
  駝隊直衝到廣州城北的監舶司衙門前,才緩緩停下。白袍男子從駱駝背上翻身躍下,手腕輕輕一抖,長鞭已纏在腰間,他整整衣衫,牽著駱駝,大步走入衙門之內。
  一個中年宦官迎了出來,身後跟著一個提燈籠的小太監。那中年宦官道:“夏侯兄遠道而來,太一未能遠迎,真是不好意思!”白袍男子笑著道:“呂兄弟何必客氣,大家都是自己人。”二人攜手步入廳中,分賓主坐定,上茶已畢,白袍男子道:“我此次帶來了十三頭飛龍駝,不知夠不夠用?”中年宦官搖頭道:“兄台有所不知,去年來了個新的廣南節度使,專一與小弟作對,今年收上來的珠寶,怕是連五頭飛龍駝都用不上。”
  白袍男子沉吟道:“這廣南節度使是什麽來頭,竟敢與咱們稚川作對!”中年宦官從袖內掏出一個瑪瑙小盒來,放在桌案上,輕輕推到白袍男子麵前,道:“真君跟前,有勞夏侯兄美言。”白袍男子微微一笑,信手將小盒收入懷中,道:“真君本也不在乎這些珠寶,多些少些,並不放在心上,倒是稚川的名頭,比較的看重些。”中年宦官陪笑道:“是是,那節度使據說信的是什麽景教,一來到廣州就拆了南海神廟,這且罷了,還給皇上寫折子告我盤剝胡商中飽私囊,皇上差了個禦史下來調查,被我糊弄過去了,但也誤了我不少功夫,是以今年的珠寶,比往年要少了些。”
  白袍男子道:“你手下人不少,派一個過去殺了那狗官,豈不方便?”中年宦官道:“夏侯兄高見,小弟也是作這般想,卻未料到派了好幾個人去,都是音訊全無,最後不得已,讓骨董去了,雖是逃得一條命回來,卻也受了重傷。”白袍男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禿頭,道:“怪不得在城門口見到他時,頗覺得中氣有些不足,原來是受過重傷,也罷,我讓伯狗子去看看好了。”他拍拍手,從袖中摸出一塊骨頭,扔在地上,進來一頭駱駝,低頭把骨頭舔入嘴中。白袍男子道:“你去節度使衙門看看,若是方便,便把那狗官殺了,提頭來見我。”那駱駝嘴唇向外翻出,眼神平和高貴,與那白袍男子竟有些相象,它聽罷白袍男子的話,眨了眨眼,轉身躍過監舶司衙門的高牆,瞬息之間不見了蹤影。
  白袍男子道:“呂兄弟不如先讓人把珠寶扛出來,待伯狗子回來,我就好回去複命。”中年宦官應了聲“是”,便有幾個黑衣大漢,“哎唷哎唷”扛了十口大箱進來。白袍男子一箱箱打開來查看,旁邊一個小太監朗聲念著清單:“西王母白玉環十枚、避寒犀角五十根、瑞炭一千條、五色玉一百塊、靈光豆三千顆……”白袍男子信手摸弄著箱中物事,不時抬頭看看伯狗子回來了沒有。那中年宦官卻是麵無表情,呆呆坐在太師椅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忽然聽到屋瓦上一陣微響,似乎是一隻老鼠匆忙跑過一般,跟著“砰”的一響,一包重物落在院中,白袍男子跳出去一看,正是伯狗子的頭,裝在一口大布袋裏,怒眼圓睜。
  白袍男子指尖微顫,沉聲道:“雙角犀!”一頭白駱駝——它毛發稀疏的額角上,立著兩根血紅的肉瘤——從暗處走出,低下頸項,嗅了嗅伯狗子的頭。白袍男子道:“沒有狗官的人頭,不必回來!”雙角犀“呼嚕”了一聲,微一拱身,已躍入黑暗之中。
  白袍男子轉身步入廳內,“哈哈”一笑,道:“方才念到哪兒?‘靈光豆’麽?”那小太監便又朗聲念道:“……光玉髓三百塊、孔雀石三百塊、南海珊瑚五十棵、阿末香七十袋……”
  但白袍男子再也沒有心思去摸弄那些珠寶了,他在廳內來回踱著步,不時捏緊拳頭,望一望門外。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又是一陣老鼠跑過的微響,白袍男子閃電般衝入院中,並不看落下的布袋,反倒躍上屋脊,四處一望,卻隻見月明如水,重重屋宇伏在月色之中,高低錯落。他一抱拳,對下麵的中年宦官道:“若是過了一個時辰我仍未回來,煩請呂兄弟將東西都讓小的們駝上,它們自會送回稚川!”說罷,他輕輕一躍,飄飄搖搖上了對麵屋頂,再一躍,便如一隻巨大的白鶻般飛入月色之中了。
  這白袍男子,乃是稚川的明駝使,複姓夏侯,字雅伯。節度使衙門與監舶司衙門相隔不遠,夏侯雅伯施展開輕身術,疾如飄風,轉眼便到。他本以為經伯狗子和雙角犀這麽一鬧,節度使衙門內必是戒備森嚴,不曾想到了一看,卻是漆黑一片,隻門房內坐著一個瞌睡的門吏。夏侯雅伯雖有些驚訝,卻也並不在意,他抬眼一望,見到西北角上一燈如豆,便躍了過去。
  月已西斜,隱隱可見園內老樹上立著幾隻烏鵲。夏侯雅伯看那亮著燈的屋宇,卻像是一間書房,他揭開屋瓦,向下一望,隻見一個十來歲的書僮正伏案而眠,口涎流得好長,案前坐著一個清臒老者,正捧著一本書看。
  夏侯雅伯料此人必是那狗官無疑,可看他的樣子,卻不像會武之人;再看那書僮,更是氣虛體弱,殺雞隻怕也殺不死。
  正疑惑間,忽然聽得“撲哧哧”一響,夏侯雅伯頭也不回,曉得是樹上的烏鵲飛起來了,他看看下麵兩人,思忖道,且不管他會不會武,殺了總是沒錯,正要破屋而下,卻聽得那“撲哧哧”聲是愈來愈多,他忍不住抬頭一望,隻見到滿天烏鵲亂飛,烏鵲之下,似有一個白袍人,正緩緩走來。
  夏侯雅伯一驚,把長鞭抓在手中,輕輕一甩,“啪”的一響,長鞭如蛇般竄出,鞭梢抽在瓦上,又忽地彈起,如蛇頭般對著來人。
  他這條長鞭,以駱駝絨毛精心編成,抽在人身上比刀劍還厲害。那白衣人似乎並未看見夏侯雅伯,隻是不急不緩地走到屋下,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已躍上屋脊,身形與鬼魅無異。夏侯雅伯不待他站穩,已一鞭抽了過去,他本隻是想搶得個先機,卻沒料到白衣人不閃不避,任長鞭抽在自己胸前,雪似的白衣立時破開了一個大口子,露出裏麵一道血紅的鞭痕。
  夏侯雅伯一時倒不知下一鞭該不該抽出去了。白衣人看著他,目光平和而高貴。夏侯雅伯隻覺得這麵容神情,自己實在是熟而又熟,卻總是想不起何時見過此人。白衣人向前一步,甕聲甕氣地道:“你不認得自己了麽?”此時月亮已落得隻有樹梢那麽高,烏鵲滿天亂飛,“呼啦啦”的響成一片。夏侯雅伯和白衣人立在烏鵲中間,一動不動,不像是生死大敵,反倒像是多年不見的兄弟邂逅重逢一般。
  夏侯雅伯喝道:“你是何人?我夏侯雅伯鞭下不斬無名之輩!”白衣人道:“我和你一樣,也是夏侯雅伯。”夏侯雅伯此時才猛然想起,這人的麵容,原來便是自己的麵容。他“哈哈”一笑,道:“故弄玄虛,你當我便怕了你麽!”話未說完,手中長鞭又已抽了出去,這一鞭傾盡全力,鞭梢隱隱帶著風雷之聲。白衣人卻仍是矗立不動,任長鞭抽在自己身上,眼神竟愈加平和。
  夏侯雅伯也不管他,展開步法,繞著白衣人一鞭一鞭,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地抽去,轉眼之間白衣人的衣裳已被抽得如粉蝶亂飛,身上鞭痕密密麻麻,可他仍是動也不動,片刻之後,衣裳的碎片也被抽成了粉末,四周隻有血肉橫飛,可白衣人竟是連眼也沒眨一下,又過片刻,白衣人已被抽得隻剩一身白骨,卻仍是站著不動,嘴角上竟浮著絲絲笑意。
  夏侯雅伯驚呆了,他步法漸慢,長鞭揮出也不像剛開始時那般夾雜著風雷之聲了,這時那骷髏忽然抬手一抓,已抓住鞭梢,輕輕一拉,把夏侯雅伯拉近身前,另一隻手在夏侯雅伯頭上一敲,夏侯雅伯便緩緩倒了下去。
  骷髏俯身摸出夏侯雅伯懷中的瑪瑙小盒,握在手中,又在屋脊上走了個來回,似乎在等夏侯雅伯死透,又似乎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地,烏鵲一隻一隻落了下來,先是落在他的肩上,跟著是頭頂、手臂、大腿、腳背……後來的烏鵲沒地方落了,便落在先來的烏鵲的身上,一層一層,屋頂上如同立起了一座鳥山。
  忽然烏鵲都飛了起來,爭先恐後,直往那金盤一般的月亮飛去。待烏鵲飛盡,屋頂上卻隻剩下夏侯雅伯的屍體,而那與夏侯雅伯一模一樣的白衣人,卻已不知到哪裏去了。

三、

  夏侯雅伯的身影逝去後,中年宦官在庭院中踱了幾步,又掃了一眼珠寶,對那幾個黑衣大漢道:“這便把它們扛到駱駝背上去吧,一個時辰後,張總管自會打開城門,讓它們回稚川去。”他自己步入廳內,換了身裝束出來,外麵已停了一乘竹肩輿,他坐入肩輿內,道:“走吧!”四條黑衣大漢默不出聲,輕輕將肩輿扛起,騰地一躍,已上了屋簷,其中一人道聲“走”,於是四人齊刷刷放開步子,騰挪縱躍,在鱗次櫛比的屋宇上飛奔起來。
  這中年宦官,姓呂名太一,名為監舶使,暗中卻是稚川屬下,專為稚川真君收集奇珍異寶,交付與明駝使夏侯雅伯帶回。
  且說呂太一乘著竹肩輿,風馳電掣般奔到廣州城南門內,天已微明,城門卻仍緊閉,四條黑衣大漢並不停步,反倒加快步子,直衝到距城牆不足三丈處,“嗨”的一聲,已躍上城堞,又是輕輕一縱,已落在城外,抬眼望去,前麵不遠處便是碼頭,數十艘船舶泊在晨霧之中。
  他們沿江向下遊跑了數裏,停在一艘小船邊,呂太一從肩輿上下來,上了船,道:“你們先回去,有事但聽張總管吩咐,我去見了琵琵,立時便回。”
  船尾上的艄公,仍是睡眼朦朧,他用竹篙將船撐離岸邊,待船入了中流,便張起白帆。太陽升起時,已出了海口,但見萬頃碧波之上,無數金蛇亂舞。艄公收了帆,咿呀搖起櫓來,他臂力奇大,小船如離弦之箭,直往大海深處行去。
  未到午時,已望見前麵有個小島,艄公又加了把勁,小船直衝到沙灘上,才緩緩停下。呂太一從船上下來,匆匆向島上走去。過了沙灘,又轉過一片矮樹林,猛地一大片草原展現出來,那些草足有半人高,隨著地勢起起伏伏,直向天邊漫生而去,偶爾一小片樹林立在天地間,樹林的後麵,浮著幾朵白雲,白雲下麵,是若隱若現的蔚藍海麵。
  呂太一似乎對眼前景象早已熟視無睹,他深吸口氣,躍上了草尖,雙足一叩,“呼”地跑了起來,一路上或遇見成群的遷移中的大象,或遇見正在吃樹葉的長頸鹿,或遇見正在沼澤邊飲水的犀牛,幾頭獅子伏在草叢中,遠處,一大群色彩斑斕的鸚鵡在草地上蝴蝶似地飛翔……呂太一在樹林邊的一間草棚前停了下來,草棚內傳出“咚咚”的鼓聲,呂太一輕輕推開柴草紮成的簡陋的門,喚道:“琵琶!”
  鼓聲稍稍一滯,似乎那擊鼓之人聽到有人喚自己,若有所思,忽然鼓聲又起,“咚咚咚咚……”,忽而如柔柔的春雷滾過天邊,忽而如情人熱狂無比的心跳,忽而如冰川自山巔傾瀉而下,忽而又如野象群緩慢而沉重地穿過草原……
  呂太一怔了片刻,探身入內,隻見暗處一麵小鼓,鼓後坐著一個女子,膚黑如墨,隻一雙憂傷的大眼,那眼白,如冰雪般淨潔,而那瞳仁,又如黑水晶般晶瑩剔透。
  “琵琶!”呂太一低低地喚道。那女子停了擊鼓,眨了眨眼,並不出聲。“菩薩蠻呢?”呂太一問道。女子抬起雙手,作了個射箭的動作。“去打獵了?”呂太一出去一望,果然看見遠處有個人影在追逐一群羚羊,他反身入內,對女子道:“你不是一直想回葛葛僧祗國麽?過幾天,便會有一艘大海船來接你,那駕船的人,年輕、勇敢,膚色也是黑的,你一定會喜歡他。”
  琵琶忽閃著一雙美麗的大眼,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聽不懂。呂太一拉著她的手,將她牽到亮處,又拿起一根草棍,在地上畫出一艘船,又畫了一個箭頭,指向南方。琵琶這回明白了,她高興地拍起手來,嘴裏喊著:“葛葛僧祗!葛葛僧祗!”
  葛葛僧祗國在遙遠的南方。呂太一身為監舶使,見過無數從極遠的國家來的海船,卻從來也不曾見過哪一艘海船,是從葛葛僧祗國來的,甚至都沒聽說過有人曾經到過那個國家,傳聞中說,葛葛僧祗國的人膚色都是黑的,那兒沒有四季之分,一年到頭都是夏天,草原上布滿了大象、獅子、長頸鹿、鸚鵡和犀牛,那兒的人都熱愛擊鼓、舞蹈和戰爭。
  直到有一天,一艘來自訶陵國的海船帶來了一位黑皮膚的少女,船主說,這位少女是葛葛僧祗國的公主。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因為船主出價太高,這位淪落為奴隸的公主一直沒能賣出去。一次偶然的機會,呂太一聽到了她的鼓聲,他出一百匹絹把琵琶從訶陵國人手中買回,並發誓一定要把她送回葛葛僧祗國。他把琵琶安排在這個小島上住下,並弄來了許多的大象、獅子、長頸鹿、鸚鵡和犀牛在島上放養,又命一個叫菩薩蠻的昆侖女奴在此與她相伴。
  正說話間,菩薩蠻已回來了,她身材粗壯,耳綴一雙碩大玉環,膚色亦是黝黑,一看到呂太一,便道:“主人,你來了。”
  琵琶開心地跳過去,抓住蠻薩蠻的手臂,咭咭呱呱地說著什麽,——她說的是葛葛僧祗國的語言,隻有蠻薩蠻,因為與琵琶相伴得久了,才約略能聽得懂。
  菩薩蠻側耳聽了片刻,問道:“主人,你是要送琵琶回去了麽?”呂太一點了點頭。菩薩蠻便嗚嗚地哭起來,把呂太一和琵琶弄得麵麵相覷。但聽她哭道:“嗚嗚嗚,琵琶要走了,菩薩蠻不能再為琵琶打獵了,嗚嗚嗚……”
  呂太一一聽,笑了起來,道:“你若舍不得琵琶,隻管與她一道去葛葛僧祗國便是,隻怕你到了那兒又過不慣,鬧著要回來,可沒那麽多船送你。”菩薩蠻搖著頭道:“菩薩蠻一定過得慣,隻要能聽到琵琶敲鼓,菩薩蠻就是沒男人抱了,也不要緊。”
  琵琶似也聽得懂菩薩蠻在說的什麽,羞澀地低下頭去。原來菩薩蠻常常駕小船出去,乘天黑爬上那些路經小島的商船,看哪個男子長得俊美,便搶了來同床共枕。幸好她並不傷人害命,什麽時候厭膩了,便把那劫來的男子送回大陸上便是。但搶得多了,各國商船都知道此間小島上有個女色魔,遠遠的便繞道而行,菩薩蠻愈來愈難尋得到俊俏男子,卻也頗有些煩惱。
  呂太一聽菩薩蠻如此說,忍不住笑了起來。他道:“可是獵了羚羊回來了,這便烤了吃罷,吃罷了我好回去。”菩薩蠻“嘿嘿”笑著出去,升了火,剝下羚羊皮,赤手撕下羚羊的兩條後腿,架在火上,不一會兒,便“滋滋”地滴下油來,草棚內外,飄漾著誘人的香氣。

四、

  呂太一走後,那萬國船舶總管張骨董從廳後走了出來,他手中拿著封書信,信中說夏侯雅伯夜探節度使府衙,遇敵身亡,又說明珠寶比往年少了的緣故,他將書信放入珠寶箱內,隨駝隊出了監舶司衙門,打開城門,讓餘下的十一頭駱駝出城而去。
  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張骨董坐上一乘小轎,七拐八彎,在一戶人家前停下,他從轎內出來,揮手讓轎夫退去,便走上台階,伸手敲了敲門上銅環。
  一個小僮開了門,看見是張骨董,並不出聲,退在一邊,讓張骨董進去,自己悄無聲息地把門合上。張骨董繞過照壁,穿過門廊和西廂房,入一小園中,推開一扇小門,一個青衣大漢迎了出來,但見他行不沾地,赤發獠牙,亦是不出聲,走在前麵給張骨董引路。
  愈往裏走,就愈見得這房子的奢華。初入來時,但見得是一戶尋常富貴人家罷了,進到小園中,就見到園內滿布奇花異草,幾隻白鸚鵡在裏麵飛,再進去,更讓人眼花繚亂,忽而一個房間內,桌椅皆是玉石鑿成,忽而又閃出一尊純金的大佛,忽而又是一間書房,裏麵的佛經,皆是用金箔裝成,忽而又是一長排馬廄,裏麵的百十匹馬,皆是大宛良駒,這樣的馬,便是王公貴族,得到了一兩匹,也是極慶幸的事……地上更是遍布瑪瑙琥珀,仿佛這些珍寶竟是連石頭也不如。
  張骨董一邊低頭往裏走,一邊就忍不住笑道:“你家主人,果然是有錢,不過也不必每次都要讓我看個夠吧?”前麵那人“嗡嗡”地笑了一聲,仍是頭也不回地為張骨董引路。不知走了多遠,終於停了下來,那人按了按牆上一個機紐,忽然兩人都沉了下去,初時尚覺黑暗,片刻之後,就白亮起來,原來是周圍牆壁上鑲嵌著無數夜明珠,一暗下來,這些夜明珠便放出柔和的白光。
  沉了約有小半個時辰,終於停住了,側麵牆上開出一個小門,那人引著張骨董從小門出去,外麵是個小房間,房間內又是一小門,推開來,初時亦是黑暗,漸漸便亮起來,但見一條長長甬道,不知通往何處,甬道兩旁,一層一層,堆滿了白森森的骨頭,張骨董忍不住道:“這是多少年積下來的?”那引路之人甕聲甕氣地道:“不長,一、兩百年吧!”張骨董又道:“竟有那麽多人,進去了就不願出來了麽?”那人又是“嗡嗡”地笑了一聲,不再答話。
  這甬道看起來頗長,但真走起來,卻也是一盞茶的工夫罷了,盡頭又是一扇門,推開來,亦是一條甬道,這回兩旁堆的卻是一層一層的幹屍,張骨董又問道:“這又是多少年積下的?”那引路人道:“四、五十年吧!”走過了這條甬道,又是一扇門,推開來,亦是一條長長的甬道,這一回卻是堆著一層層的水晶棺材,棺材內裝滿藥水,藥水裏又浮著一個個赤裸的死人,張骨董道:“這些肉身需保存多少年?”那引路人道:“十年!”張骨董又問道:“可有人十年之後又回來的麽?”那引路人緩緩搖了搖頭。
  走到甬道的盡頭,隻見一個和尚立在一口單獨放著的水晶棺材之前,聽到張骨董的腳步聲,他慢慢轉過身來,嘻笑著道:“張總管若也想去地獄走一遭,貧僧可以打八折。”
  這個和尚,綠眼高鼻,拄著根金禪杖,原來便是那喜福堂的堂主金錢僧。
  張骨董“嘿嘿”笑著,道:“便是打了八折,我一個小小總管,也擔付不起呀!”
  金錢僧盤腿在水晶棺材上坐下,又抬手示意張骨董坐在另一口水晶棺材上,道:“你家主人為何不來?”張骨董道:“一大清早便到小島上看琵琶姑娘去了。”金錢僧朝那侍立一旁的青衣大漢眨了眨眼,道:“幾百年後,有一本書叫《癸辛雜識》的,其中說道:‘有黑人女子,其陰中如火,或有元氣不足者,與之一接,則大有益於人。’莫非你家主人,亦有‘元氣不足’之症?”
  那青衣大漢,原來便是那曾被金錢僧打得鼻青臉腫的惡鬼,名喚古突子,後來又被金錢僧收服,做了他的侍者,此刻聽得金錢僧拿呂太一打趣,便“嗡嗡嗡”地笑起來。
  張骨董尷尬地換了個坐姿,道:“我家主人實是聽了琵琶姑娘敲鼓,才……”金錢僧“哈哈”一笑,道:“貧僧說笑了,張總管不必在意,且來看看這具肉身,是否合你家主人的心意。”說罷,從水晶棺材上跳下來,輕輕推開了棺材蓋子。
  從棺材內飄出一股刺鼻的香氣,張骨董近前去看了看,那藥水呈暗紅色,濃如稠湯,上麵飄浮著許多不知名的藥材,一個二十來歲膚色黝黑的男子,正靜靜浮在藥水中,臉上帶著甜美的微笑,似乎他並未死去,而隻是在做著一個漫長無比的美夢。
  金錢僧道:“這藥水名為‘蠻龍舌血’,其中多是沒藥,另又添加了紫藤香、欖香、蘇合香、安息香、爪哇香和青木香,還有黃銅紫金水精金精,可保這些肉身百年不壞,嘿嘿,單是這一棺材‘蠻龍舌血’,已值一萬兩黃金!”
  張骨董微笑道:“我曉得你金錢僧有錢,單是我家主人這單生意,就收去了十箱珠寶。”金錢僧叫苦道:“張總管有所不知,你看這藥水、這棺材,還有喜福堂裏裏外外百十個夥計,哪樣不要花錢?貧僧雖是收得多,但花得也多,到頭來留在貧僧手中的,委實是少之又少。”
  張骨董道:“我不聽你繞舌,你且說說這棺材中的男子是何方人氏,年紀若幹,高矮胖瘦如何,我好回去複命!”
  金錢僧忽地探手入那棺材中,一把抓住那肉身頸項,將他從“蠻龍舌血”中提了出來,倒唬了張骨董一跳。金錢僧將那濕淋淋的肉身單手擎著,朗聲道:“此人本是訶陵國王子,七年前來到喜福堂,將他訶陵國的鎮國之寶百葉青蓮交與貧僧,說想下地獄看一看,大約在下麵被女鬼勾住了魂,至今未回;他身高八尺五寸,體重一百五十五斤九兩五錢,高鼻深目,容貌俊朗,你主人必是歡喜。”
  張骨董抬眼細看,果然是高鼻深目,但卻不知是不是容貌俊朗,大約訶陵國人,皆以高鼻深目為美也不一定,其他地方,倒也頗為合意,便道:“不知主人如何想法,我且回去複命,他若覺得合意,自會來看,我這便告辭了。”
  金錢僧道:“不要緊,裏頭還有十來具肉身,膚身比這具黑的也有,他隻管來挑。”
  張骨董“嘿嘿”笑著,隨古突子向外走去,但聽見金錢僧“咕嘟咕嘟”地把那肉身又放進了“蠻龍舌血”裏,然後是“嚓嚓嚓”的硬物磨擦聲,大約是那棺材蓋子,又重新合上了。

五、

  古突子將張骨董送到那小院中,張骨董正要告辭出去,古突子忽然從懷裏摸出個瑪瑙盒子來,道:“這個還給你家主人。”張骨董先是一怔,跟著笑了笑,道:“古爺留著吧!昨夜有勞,這小玩藝雖然不值幾文錢,卻也有些趣味,權當骨董孝敬古爺的好了!”
  古突子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將那瑪瑙盒子又收入懷中。這時忽聽得簷角上有人尖聲道:“張總管,原來你主人私吞了真君的珠寶,是為了孝敬這醜八怪來著!”
  張骨董抬頭一看,簷角上立著一個著五彩衣的侏儒,長得獐頭鼠目,令人一看就忍不住要起雞皮疙瘩。古突子悶悶地問道:“這人是誰?這麽大膽!”張骨董冷冷道:“這個矮子是稚川的山陵使韋無忝,為人奸滑狡詐,最是可惡!”那韋無忝道:“張總管說得不錯,我為人最是奸滑狡詐,嘿嘿,如今我這奸人已打聽得清清楚楚,監舶使呂太一與喜福堂勾結,私吞了十箱珠寶,又殺了明駝使夏侯雅伯,這件事若是被刺蝶使知道,嘿嘿,嘿嘿嘿……”
  張骨董道:“你待如何?”韋無忝眼珠一轉,道:“聽說呂太一藏了一個黑美人在島上,你們隻需將這黑美人轉送與我,我自然會將兒孫們叫回,否則,哼哼,它們昨夜便已上了路,此刻離稚川大約不到五百裏了。”
  張骨董臉色微變,對古突子道:“古爺,有一事相求。”古突子點了點頭,抬眼向立在簷上的韋無忝望去,道:“我最討厭別人說我是醜八怪!”
  張骨董不再多話,轉身衝了出去。
  那屋簷上的韋無忝被古突子這麽一望,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他道:“想殺了我麽?”古突子並不答話,仍是冷冷地望著他。韋無忝慢慢從腰間拔出一把黑色匕首,盯著古突子,卻始終不敢躍下攻擊;而古突子似乎也有些忌憚,始終立在屋簷下,動也不動。
  忽然,隱隱傳出“吱吱”之聲,古突子回頭一望,隻見不知何時,地上已布滿老鼠,那些老鼠皆是拳頭大小,一雙褐眼放著冷光,“吱吱”叫著衝上了古突子的胸膛,古突子大喝一聲,雙手亂拍,想將老鼠拍下去,卻如何能夠,老鼠迅速爬滿了他的全身,古突子倒在地上,手腳亂舞,漸漸地就不動了。
  韋無忝跳下來,將黑匕首收回腰間,冷笑道:“這點道行,也敢與我山陵使作對!”老鼠看他下來了,都“吱吱吱”地散過一邊,似乎在邀功請賞。古突子已變成了一具骷髏,原先放在他懷中的瑪瑙盒子,也落在了一邊。韋無忝拾起瑪瑙盒子,收入懷中,又踢了踢那具骷髏,正要重新躍上屋簷離去,忽覺腳下一緊,似被什麽東西扯住,他低頭一看,原來竟是那骷髏伸出一隻白森森的手抓住了他的腳,韋無忝驚得臉都白了,他拔出匕首,拚命地紮著那骷髏,骷髏卻張開嘴,甕聲甕氣地道:“你不知道麽?我是鬼,不是人!”說罷,抬起另一隻手,捏住了韋無忝的脖子,輕輕一扭,但聽得“嘎”的一響,韋無忝手中的黑匕首就掉了下去,“卟”地插入泥中。
  骷髏慢慢從地上爬起,四處看了看,彎腰從韋無忝懷中取回方才掉在地上的瑪瑙盒子,他小心翼翼地將盒蓋掀開,裏麵一隻極小的白鸚鵡,大約是被突然出現的骷髏頭嚇了一跳,驚叫道:“哇,好可怕!我要暈倒了!”
  身後有人道:“張骨董隻怕截不住那些老鼠。”骷髏合上瑪瑙盒子,一點一點轉過身去,原來是金錢僧立在他的身後,“你這便追上去,若是遇上刺蝶使,先攔一攔也好!”骷髏點了點頭,把手一招,便聽到有鼓翼之聲傳來,忽然從屋內撲出一大群烏鵲,團團將骷髏圍住,“吱吱喳喳”地叫著,一隻左翼上有根白羽的烏鵲一個翻身飛上了天空,跟著別的烏鵲也蜂擁著向天上飛去,轉眼之間,隻餘金錢僧一人立在院中。
  一隻白鸚鵡飛過來,落在了金錢僧的肩上,輕輕地啄著他長長的耳垂。

六、

  張骨董本是僚人。僚人自古居於嶺南,以悍勇稱於世。張骨董年幼時隨父親入山中狩獵,時常將獵得的野物背負到廣州城來,出賣給各國商賈。他天性聰敏,又極為好學,與那些胡人相處得久了,漸漸竟被他學得了許多國的語言。呂太一到廣州做監舶使,便將他收了來,做了總管。
  僚人最擅使環首刀,張骨董的環首刀,與尋常的又有些不同。尋常僚人的環首刀,皆是鐵製,不過一尺四、五寸長,張骨董的環首刀,卻是百煉軟鋼煆成,足有四尺多長,不用時折成三折,掛在腰間,用時抖開來,在水中一浸,立時變硬,與一般刀劍無異。
  且說他從廣州城中出來,先是沿著桂江,向西急奔,跑了有兩、三個時辰,折而向北,日落時過了靈渠,隻見前麵橫著一條大江,在夕陽下閃著金光,張骨董知道是湘水,他立在岸邊舉目一望,果然見到水麵上一群老鼠,正如一大片烏雲般,向對岸飄去。
  張骨董冷笑一聲,發力奔過江去,並不停步,月亮升起時,他在一處山崖下立住,四處看了看,取下腰間環首刀一抖,在山泉裏浸了浸,扛在肩上,借著月色繞過山崖,隻見前麵一道狹長溝穀,兩邊皆是絕壁,再無路可通,他走進去,在山石上坐定,環首刀放在一邊,從懷裏摸出個酒葫蘆,仰脖喝了一大口下去,一股熱氣從丹田裏升起,四肢百骸的無數毛孔都似張了開來,舒暢無比。
  夜半時,隱隱聽到遠處傳來微響,仿佛是晚風吹過樹梢,張骨董一口將葫蘆裏的酒飲盡,扔在一邊,抓住環首刀站了起來。
  那響聲愈來愈近,愈近愈響,到後來竟如狂風呼嘯一般,直刮到了穀口,方才漸漸止息,忽然一道黑色細流迅疾流入溝穀之中,張骨董一個錯步向前滑去,環首刀貼地一抹,將最先衝進來的數百隻老鼠全都斬成兩半。跟著進來的老鼠嚇得立住了,但後麵的卻仍在向前衝,前後一阻,登時滾作一堆。張骨董將環首刀插入鼠堆中盡力一攪,又有幾百隻老鼠被攪成了肉醬。老鼠弄明白前頭有人攔路,卻並不退縮,仍是鼓勇而前,張骨董把環首刀舞得水潑不入,須臾之間,又有數千隻老鼠死於非命,兩邊崖壁上盡是斑斑血跡,呼吸間亦全是老鼠的腥臭。老鼠似是怕了,掉頭跑出溝外,聚成一片,忽而前進數丈,忽而又如潮水般退去。張骨董“呸”地吐了口唾沫,將刀往地上一拄,紮了個馬步,等著老鼠再衝進來。
  老鼠猶豫片刻,忽然一窩蜂地挖起洞來。張骨董隻是冷笑,並不理會。一會兒的工夫,老鼠已挖出了千萬個洞孔,地麵如蜂巢一般,但是很快老鼠又從洞中鑽了出來,“吱吱”叫著亂竄,大約是發現下麵全是山石,挖不動了,有些心焦。
  人鼠對峙了足有一個時辰,老鼠漸漸又聚在一起。四周忽地靜了,月亮高高掛在絕壁之上,又小又黃,一隻貓頭鷹在林子裏笑。張骨董忽然覺得渾身汗毛直豎,原來老鼠又瘋狂一般直衝了進來。這一回與前次大不相同,前次這些老鼠隻是想衝過去,這一回卻是如商量定了一般,有些老鼠向前衝,有些老鼠卻是拚了性命去咬張骨董,而且似乎還各有目標,有些咬頭,有些咬腳,有些又是咬手,更有一些老鼠,既不衝,亦不咬,隻是在溝穀內亂竄,有意擾亂張骨董的心智。
  張骨董果然大為吃力,不時有老鼠衝到他身後,他不得不一步步後躍,追殺那些衝過去的老鼠,不知不覺間,竟已退到了穀口,張骨董大驚,奮力向前殺去,想把老鼠逼退,卻不料一慌神,被一隻老鼠咬在腳上。那隻老鼠倏地便鑽了進去,張骨董眼也不眨,把刀向下一揮,已將腳砍了下來,他知道若再遲疑片刻,老鼠便會咬入自己胸腹。
  但卻是再也守不住了,衝過去的老鼠愈來愈多,張骨董後躍的次數也愈加頻密,很快就退出了穀口,老鼠衝了出來,卻並不走,反倒將張骨董團團圍住。
  此時也隻剩下幾百隻活著的老鼠了,它們似是恨極了張骨董,竟要與他同歸於盡。張骨董也已筋疲力竭,又殺了數十隻老鼠後,又被一隻老鼠咬入他腳內,他一狠心,“哧”地把那隻腳也砍去了。
  老鼠似乎也被張骨董的狠勁驚住了,停了片刻,又再蜂擁而上。張骨董跌坐在地,高聲呼喝,他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隻能憑著感覺揮刀。老鼠如彈丸般衝入了他體內,張骨董一聲高呼,把環首刀往自己身上一陣亂砍,竟將衝入他體內的老鼠全都砍死,他自己也倒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餘下的十幾隻老鼠竟不敢再衝過去,遠遠看著張骨董的屍體,簌簌地抖。
  月小如錢,幾隻死蝶如碎錦般在月光裏飄,一個白衣少年從絕壁上躍了下來,他捂著鼻子走近張骨董,似是想看看張骨董是否還活著。那十幾隻老鼠在少年身後“吱吱”地叫,仿佛在說著什麽。少年皺了皺眉,忽地抬腳向那些老鼠踩去,將它們全都踩死,他自己單手扼住喉嚨,“呃呃”地幹嘔著,卻什麽也嘔不出來。

七、

  這白衣少年,正是稚川的刺蝶使林雪行,他閑時常常從稚川上下來,四處尋找蝶群,以刺蝶為樂。此處絕壁之上,每逢夏夜,常有無數蝴蝶聚集,這一夜正好林雪行在此處山石上閑坐刺蝶,遠遠聽到呼喝之聲,他也懶得下來看,仍是不緊不慢地刺。他的劍名為“稚”,極細極長,通體烏黑,蝴蝶被這稚劍刺中,便即死去,卻無傷痕,隻在雙目間留下一個針尖大小的微孔。
  林雪行直刺到蝴蝶散去,才緩緩從絕壁上下來,正看到張骨董倒下死去。他認得那些老鼠乃是稚川山陵使韋無忝的手下,也聽懂了老鼠所說之話,卻仍是忍不住要把老鼠踩死。他生來便有潔癖,以前遠遠的看見韋無忝和他的老鼠,便避過一邊,此時一下踩死了十幾隻老鼠,惡心得胃都要翻過來了。
  他幹嘔了半天,嘔不出什麽,索性不嘔了,兩隻腳互相踩著,把鞋踩脫了,一陣風衝上絕壁,“撲通”一聲跳入絕壁上的那汪深潭。他把衣衫脫了,在水中洗淨,掛在潭邊樹上,又把自己的身體也洗了,爬上岸,躺在山石上睡了一覺。
  清晨醒來時衣尚未幹,他跳入潭水中捉了條魚,生了火,把魚烤了吃,直磨蹭到將近午時,才慢慢穿上衣衫,躍下山崖,向廣州城行去。
  他雖是信步而行,卻也頗快,到天黑時,距廣州城也隻有二百多裏了。前麵一大片竹林,林雪行提了口氣,在竹林上跑了起來,此時月朗風清,林雪行跑到快意處,忍不住高聲大笑。忽然聽到前麵有人應和著他的笑聲,也在“磔磔”而笑,林雪行停下腳步,張目一望,隻見到無數烏鵲翔集,烏鵲之下有一野墳,墳頭上坐著一個骷髏。
  林雪行跑近前去,隻見那骷髏踞坐在墳頭上,其色如雪,周身骨骼玲瓏可數,腦殼上披散著幾縷赤發,肩上又還立著一隻小小白鸚鵡,那白鸚鵡一看到林雪行,便道:“刺蝶使來了!刺蝶使來了!”
  林雪行立在竹梢上,冷冷看著,道:“便是你,殺了夏侯雅伯?”那骷髏自然便是古突子,他緩緩立起,抖了抖身子,周身骨節“格格”作響,沉聲道:“是!”
  這“是”字尚未說完,已聽得“叮”的一響,便如兩錢相碰一般,古突子左邊鎖骨上已挨了一劍,而林雪行卻依舊是立在竹梢上,仿佛從未動過,若不是他手中已握著稚劍,古突子真要以為,方才那“叮”的一聲,乃是幻覺。
  白鸚鵡直到此時才反應過來,剛才那一劍,其實便是刺在它的腳爪之間,它“嗖”地從古突子肩上飛起,遠遠地落在一棵小樹上,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了。
  林雪行詫道:“竟然當得我一劍!”古突子微抬起頭,看著林雪行,右手倏地伸長,直向林雪行抓去。他這一抓,亦是快如閃電,但尚未抓到林雪行身上,已被林雪行刺了千百劍,轉瞬之間碎為塵灰。
  古突子沒想到林雪行的劍竟有如此之快,還有些呆愣時,林雪行已從竹梢上躍下,繞著古突子一轉,已不知刺出了幾十萬劍。古突子微微一晃,從墳頭上翻了下來,“嘭”的一響,身上迸出雪白塵霧,他半抬起身子,想站起來,卻再次倒下,又是“嘭”的響了一聲,竟於刹那間碎成了一堆白色粉末。
  林雪行看也不看,躍上竹梢,向廣州城跑去。那些烏鵲,一隻一隻地落在了那堆白色粉末旁邊,它們張嘴將粉末啄起,放在一邊,漸漸堆出個人形來。看看粉末已啄盡,烏鵲“呼啦啦”地飛起,那人形便緩緩站起,卻依舊是個雪白的骷髏。
  白鸚鵡飛了過來,立在古突子肩上。古突子抬起左手,用食指輕輕地撫摸著白鸚鵡,他的指尖微微抖顫,拚命定神,也停不下來,他的另一隻手已碎成了粉末,被風吹散,再也尋不見了。

八、

  呂太一到小島上去看琵琶,回到廣州城時已是滿城鉦響,這鉦敲了三百響後,便要宵禁,那時若還有誰敢在街上亂走,便要挨鞭子。
  呂太一回到監舶司衙門,遍尋張骨董不見,暗暗詫異。他騎上馬,匆匆向喜福堂行去。當時的廣州城約有二十萬人口,其中多是胡人,那些胡人遠遠看見呂太一騎著馬過來了,都避在路邊,躬身行禮。呂太一看到熟識的,便揮揮手打個招呼,行到喜福堂時,隻見金錢僧拄著禪杖,站在大門邊,一看到呂太一,便“哈哈”大笑,道:“監舶使果然好雅興,去見美人半天不回,讓和尚等得好苦。”
  呂太一苦笑道:“骨董早上可曾來看過那肉身?我回來後遍尋他不見,倒有些心焦。”金錢僧抓住呂太一的手,一邊把他往大門裏拉,一邊道:“進去再說。”呂太一四下望望,道:“怎麽你那古惡鬼也不見了?”
  金錢僧直把他拉到那放置水晶棺材之處,方才道:“咱們的事情,不知如何被臭老鼠韋無忝打聽到了,古突子雖已把他殺了,但張骨董隻怕攔不住那些回稚川報信的老鼠,和尚已命古突子先去阻一阻刺蝶使,但也擋不了多久,那小鬼早晚便到。”
  呂太一聽罷,黯然道:“如此說來,骨董已是死了。”金錢僧道:“時間不多,你快快看了肉身,定下來了和尚好辦事。”呂太一道:“你那肉身放在哪兒?”金錢僧推開旁邊一口水晶棺材的蓋子,指著裏麵的人道:“便是此人,早上張骨董來看過了,極是滿意。此人乃是訶陵國的王子,名喚墮婆登,長相俊美無比,在訶陵國娶了五、六十個妃子,生了一、二百個兒女,乃是訶陵國第一美男,前年到喜福堂來,喜福堂裏的數十個波斯美人,全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他將訶陵國的鎮國之寶百葉青蓮交給和尚,說想去地獄看看,沒想到一進去就不願出來了,害得和尚的美人全都自殺了去尋他,和尚把那百葉青蓮賣了,賣得的錢還不夠和尚去波斯找美人,大大的虧了本!”金錢僧說至此處,搖頭歎息,他怕呂太一不滿意,是以把這訶陵國王子吹得天花亂墜,又把他入地獄的時間,從七年改為兩年。
  呂太一看了看那浸在“蠻龍舌血”裏的訶陵國第一美男,倒看不出什麽不對,其實他要求不高,隻要皮膚黝黑、身體健壯、年紀不大就行,他點了點頭,道:“就是他吧!”
  從喜福堂出來時街上已空無一人,呂太一騎著馬回監舶司衙門,馬蹄敲在石板街麵上,“錚錚”地響。一隊巡夜的街吏在後麵大呼著,喝令呂太一停下,呂太一並不理會,街吏提著燈籠追上來,一看原來是監舶使,嚇得滾鞍下馬,跪在一邊。
  呂太一回到府中,將仆役盡都遣散,自己吃了點東西,又飽飽睡了一覺,起來時已是暮色四合。他獨自坐在廳中,雙目微瞑,旁邊立一把青銅開山鉞。二更時分,從開元寺佛塔的塔尖上飄下一個小小的人影,幾個起落,已站在監舶司衙門的大門外。呂太一睜開雙眼,認得那立在月光下的白衣少年,正是稚川的刺蝶使林雪行。
  呂太一抓住青銅開山鉞,站了起來,道:“你來了?”
  林雪行道:“我接到老鼠密報,說你私吞了十箱珠寶,又借喜福堂之手,殺了明駝使。”
  呂太一道:“不錯,我是取了十箱珠寶,也借古突子之手,殺了夏侯雅伯!”
  林雪行緩緩步入大門,立在庭院中,冷冷道:“入一趟地獄用不了那麽多珠寶,莫非……你是為了那葛葛僧祗國的公主?”
  呂太一點頭道:“刺蝶使說得不錯,事已至此,我也沒有必要瞞你,我是讓喜福堂替我尋了一具肉身,待我換過肉身之後,便要帶琵琶一道離開此處,到她家鄉去。”
  林雪行道:“我倒想見一見那女子,不知她有何本事,能讓稚川的監舶使,放著現成的榮華不要,倒要跟著她,到那蠻荒之國去過苦日子。”
  呂太一“哈哈”大笑,道:“刺蝶使,論武功,我不是你對手,但有些事情,你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了。”
  林雪行臉色煞的白了,道:“什麽事情,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呂太一道:“那男女間的魚水之歡、雲雨之樂,刺蝶使你知道麽?”
  林雪行聽呂太一如此說,一時默然無語。原來稚川的武功雖是天下無敵,卻有一樣不方便處,便是學這武功之人,得先自宮,否則不單學不到,反倒有走火入魔之虞。林雪行其實是稚川真君未入稚川前所生,真君為了讓他學到稚川最高明的武功,在他三歲時,便給他淨了身,呂太一卻是三十多歲後,遇了一場大變故,才拋家別子,入了稚川,是以呂太一說什麽“男女間的魚水之歡、雲雨之樂”,林雪行自然要默然無語了。
  呂太一又道:“我一時衝動,入了稚川,雖是學得了天下第一等的武功,卻把自己弄得男不男、女不女,有何趣味,自從我遇到了琵琶,聽了她敲鼓,方才悟到,原來那顛鸞倒鳳、生兒育女,才是人生至樂,稚川中人,個個武功高強,威風得緊,其實比起那些升鬥小民,都還不如,人家雖是日日操勞,但一到了天黑,便可行那男歡女愛之事,便是老了不中用了,也有兒孫繞膝,哪像我們孤苦伶仃,無趣得很!”
  林雪行拔出稚劍,又上前了一步,咬牙道:“我這便殺了你,看你死了以後,還能行那‘男歡女愛之事’否!”
  呂太一“哈哈”大笑道:“我這便也要死去,好換了肉身,與我那黑美人一道回葛葛僧祗國去,刺蝶使要殺我,倒是正好了!”
  林雪行道:“你換一百次肉身,我便殺你一百次!不單要殺你一百次,我還要連那公主也殺了,看你們到了地獄,還能不能生兒育女,兒孫繞膝!”
  呂太一聽林雪行如此說,並不答話,隻是“嘿嘿”冷笑。
  林雪行怒道:“你不答話,莫非是怕了麽?”呂太一正色道:“生亦何歡,死亦何懼,陰陽兩界,不過如鏡裏鏡外,刺蝶使不曾下去看過,自然以為死是極可畏的事,那些下去看過的人,倒還以為地獄比陽間好上千百萬倍呢!”
  林雪行道:“你既如此說,何不速速死去,還留在此處,卻是為何?”呂太一看了一眼林雪行,淡然道:“生不求死,死不求生,生亦是死,死亦是生,你不曾見那夏之花,秋之葉,生時絢爛,死時靜美,何曾有半點悲喜在心,刺蝶使縱使武功天下第一,若始終參不透生死間事,依舊是可笑,可歎,可悲,可憐!”
  林雪行又上前了一步,劍尖微顫,道:“我這便殺了你,看看究竟是誰可笑,可歎,可悲,可憐!”
  呂太一卻道:“不需刺蝶使下手,太一自會了斷!”隻見他將手中青銅開山鉞立在身前,鋒刃對著自已額頭,使勁一磕,便連人帶鉞一起倒在了地上。林雪行低頭去看時,隻見鉞刃已深深咬入呂太一雙眉之間,他雙目緊閉,嘴角含笑,竟已是死了。

九、

  金錢僧將水晶棺材的蓋子掀開來,看著裏麵的墮婆登,他依舊是浮在“蠻龍舌血”裏,一動不動。金錢僧暗暗責怪呂太一迂腐,非要等到林雪行來了,才肯了斷,說什麽如此行事,才是大丈夫所為,簡直是不通。若是依金錢僧所言,早早換了肉身,此時早已到了小島,將琵琶接上船來了。
  忽然一群烏鵲飛了進來,嘰嘰喳喳,繞著棺材亂飛,漸漸聚到了一處,又四散飛開,露出那獨臂的古突子來。
  古突子道:“已將呂太一引來了!”
  果然那棺材動了一動,跟著便探出一個黑腦殼,濕淋淋地滴著紅色的“蠻龍舌血”。那腦殼晃了晃,甩去臉上稠液,嘎聲道:“世人但道去喜福堂有兩條路,原來另一條路卻是在陰間!”
  金錢僧一把將他從棺材裏提了出來,立時跳出兩個波斯美人,將墮婆登身上的稠液抹去了,又替他穿上衣衫,戴上頭巾,打扮得與訶陵國王子無異,跟著又衝出一個赤膊的昆侖奴,一彎腰將墮婆登背起,甩開步子便往外跑。
  墮婆登在昆侖奴背上喊道:“臭和尚,也不待我活動活動筋骨再走!”
  金錢僧喊道:“你快快起錨,接了黑美人便往南去,再莫回頭,我替你擋住林雪行!”
  墮婆登喊道:“多謝臭和尚!原來你不怕林雪行的稚劍!”
  那昆侖奴奔得極快,墮婆登這句話到了末尾,已是隱隱約約。金錢僧歎了口氣,其實他心中,亦無戰勝林雪行的把握。他背著手在屋內踱了兩圈,忽然把身上那繡金線的袈裟脫了,金禪杖亦丟在一邊,對古突子道:“你守在一邊,切勿現身,若我輸了,你待林雪行走後,便把我的肉身帶回,浸在‘蠻龍舌血’裏,七七四十九日後,我自會複活。”
  古突子點了點頭。金錢僧便出了喜福堂,他卻不先去碼頭,反倒轉了個彎,到監舶司衙門前,將那守門的兩個石狻猊,一隻手一個舉了起來,才放開步子,“砰砰砰”地跑到碼頭邊,把石狻猊放下,坐了上去。
  墮婆登的大船方才駛出碼頭,因是夏季,隻刮南風,金錢僧找來了許多身強力壯的昆侖奴劃槳,那些船槳皆有數丈長,起落間水花四濺,頗是壯觀。
  大船駛去後不久,林雪行也跟著來了,他道:“你們辦事卻也利索,我到喜福堂去已尋不見人!”
  金錢僧從石狻猊上跳下來,雙掌合十,道:“貧僧在此恭候已久。”林雪行退了一步,拔出稚劍,指著金錢僧,道:“你不用熟手的兵刃,倒搬了這兩個笨家夥來,便已是怕了我了。”
  金錢僧亦是退了一步,輕輕將石狻猊舉了起來。那石狻猊每個都有兩、三千斤重,金錢僧舉著它們,卻是渾若無事。
  林雪行道:“你這和尚,倒有幾斤蠻力。”
  金錢僧道:“你這小鬼的劍太快,和尚隻能搬了這兩個家夥來保命,見笑見笑!”
  林雪行道:“你以為這石狻猊便能保住你的命麽?”他話音方落,手中稚劍已刺出,但聽得“叮叮叮叮”四聲響,金錢僧左手舉著的石狻猊四腿已斷。其實林雪行刺出的何止四劍,單是石狻猊的一條前腿上,他便刺出了數十劍,隻是這數十劍刺得實在太快,於是聽起來,竟隻有“叮”的一聲了。
  金錢僧但覺左手一輕,石狻猊的基座已掉了下來,眼看便要砸在他腳上,金錢僧一抬腿,把那基座向林雪行踢去,跟著一抓,五指已插入石狻猊頂門,手腕一翻,依舊舉在頭上。林雪行一側身,基座從他耳邊飛了過去,砸在碼頭邊一個邸舍的屋頂上,那基座少說也有七、八百斤重,倒把那屋子砸塌了一半,從裏麵跑出一個胖大胡人來,隻穿著褲衩,屁股肥白,正要破口大罵,猛地看到對麵一個惡和尚,舉著兩個石狻猊,嚇得他大氣也不敢出,遠遠地跑開了。
  林雪行微微一笑,身形微動,稚劍又已刺出。金錢僧這回有了防備,把右手的石狻猊側了一側,卻仍是斷了三條腿。林雪行不再收劍,展開步法繞著金錢僧綿綿不絕地刺去,那劍勢便如驚濤駭浪一般,澎湃洶湧,震人心魄。但見碼頭上石屑紛飛,不到半個時辰,金錢僧手上的石狻猊已被刺成了粉末,隻餘右手上握住的一條腿,還稱得上是石塊。
  林雪行笑吟吟地收了劍,撲了撲了衣袖。金錢僧的僧衣上早已落滿了白色石粉,臉上和眉毛上亦是一片白,他“哈哈”一笑,道:“刺蝶使的劍,果然名不虛傳,幸好我沒帶禪杖,亦沒穿袈裟,否則,嘿嘿,那禪杖還好,是金子做的,或許不至於被刺成金粉,那袈裟卻定是要遭殃了。”他想了想,卻又道:“不對不對,若是禪杖不被刺成金粉,那袈裟又怎麽會遭殃?”
  林雪行倒有些啼笑皆非,沒想到金錢僧在這生死關頭,還如此關心他的金禪杖和金袈裟。他道:“江湖上皆道金錢僧愛財如命,果然是名不虛傳。”
  金錢僧“嘻嘻”笑道:“不是愛財如命,我這條命值得什麽,不可比,不可比!”
  林雪行道:“你的命既不值錢,我這便取去了,你到地底下去愛財罷!”
  金錢僧道:“但取無妨,不過最好刺我額頭,我身上這件衣服,雖然不值幾個錢,卻也是揚州的絲綢裁製的,刺壞了可惜!”
  他這句話說完,額頭上果真多了個小洞,那血噴出來,灑在前麵數尺的地上,他才知道林雪行的劍已是刺出來了。他仰麵倒下,喃喃道:“這劍,果然是快!”
  林雪行把劍上血跡抹去,收入鞘中,向一艘停在碼頭邊上的小船走去。那船上的胡商,本是摟著一個波斯妓女,睡得正香,聽到碼頭上有人打架,嚇得縮在艙裏,連頭也不敢探出來。林雪行跳上小船,把胡商和波斯妓女都拖出來,一人一腳踢入水中,又扯斷纜繩,把住船槳便往海上劃去。
  直到再看不見林雪行身影了,那個隻著褲衩屁股肥白的胡人才小心翼翼從遠處走回來,他彎腰去看那躺在地上的屍首,隱約認得是喜福堂的堂主金錢僧,吃了一驚,正要大叫,忽然跑過來一具雪白骷髏,卻隻有一隻左臂,彎腰將金錢僧的屍首抓起甩在肩上,便伸開兩條長腿,“哢哩哢啦”地跑走了。

十、

  直到日出時,林雪行方才追上墮婆登的大船。
  那時菩薩蠻正坐在一隻大木桶上看海景,那大木桶是裝纜繩用的,菩薩蠻坐在上麵,晃著一雙又黑又粗的牛腳,百無聊賴,原來墮婆登嫌她總是跟住琵琶,礙手礙腳,將她從船艙內趕了出來。
  再說那菩薩蠻,看遍了船上水手,也尋不到一個長得稍微俊俏一點的,正在氣悶,忽然看見海麵上一艘小船如箭也似的飛來,船上一個白衣少年,俊秀無比,忍不住脫口讚道:“美哉,少年!”她從大木桶上躍下,跑到船舷邊,瞪大雙眼,要看清那少年的模樣。
  卻見那少年輕輕從小船上躍起,腳在大船的船槳上一點,已躍上了甲板。
  菩薩蠻看得瞠目結舌,一時倒不知該不該上前去招呼了。
  旁邊的水手都以為是來了海盜,大呼小叫,取了刀槍出來,將林雪行團團圍住。這些水手,或來自林邑,或來自大食,或來自高麗,或來自拂林,容貌衣著,各不相同,口中卻都是說波斯語,原來波斯語乃是海船上的通用語。但聽他們喊道:“不好,來了海盜了也!”另一個道:“不像不像,海盜不是眇目,便是獨足,若是琉球海盜,頭頂上也需紮個衝天辮才像,哪有他如此俊秀?”又有一個道:“看他躍上船的樣子,武功必是十分的高強,自然不必把自己打扮得凶神惡煞的嚇人!”
  且說林雪行站在甲板上,聽水手們大呼小叫,自己卻一點兒也聽不懂,心中有些焦燥,索性拔出稚劍,一溜兒刺過去,把那些水手全都刺倒。其餘的水手以為是來了魔鬼,都跑到艙裏,藏了起來。
  墮婆登聽到甲板上水手們呼喊,料到是林雪行追上來了,便打手勢命琵琶留在船艙裏莫出來,自己轉身走了出去。
  林雪行見到一個厚唇大耳皮膚黝黑衣著華美的青年出來,倒有些吃驚,試探著問道:“你便是呂太一麽?”
  墮婆登道:“我不是呂太一,呂太一早已死了,我是墮婆登!”
  林雪行不解道:“什麽‘多魄燈’?”
  墮婆登道:“不是‘多魄燈’,是‘墮婆登’!”
  林雪行怒道:“我不管你是‘多魄燈’還是‘剁破凳’,總之快快叫你那公主也出來,好一並受死!”
  墮婆登道:“刺蝶使要取我性命,隻管取去便是,隻求你放過琵琶和船上眾人!”林雪行冷笑道:“你不是說‘生亦是死,死亦是生’麽?為何現在又求我饒了眾人性命?”墮婆登道:“各人的生死,當由各人定奪,便是他們的父母,也不能予取予求,何況旁的人!”
  林雪行身形一晃,又殺了一個水手,冷冷道:“誰強誰便可決定旁人的生死,這世界便是如此,你說得再多,也是廢話!”
  墮婆登緩緩從衣下抽出一把彎刀來,他剛換過肉身不久,手足仍是僵硬,自知不是林雪行對手,卻也不願束手待斃。
  林雪行劍已刺出。墮婆登不斷後退,勉力遮架林雪行的攻勢,但聽得一連串的金屬撞擊聲,初時一聲一聲的,還隱約分辨得清,漸漸便連成了一片,不單隻連成了一片,竟似乎是天地間的所有聲響也要被這撞擊聲遮住了,海鷗在桅頂上盤旋鳴叫,海浪在船下洶湧,眾水手在為墮婆登呼喊助威,但這一切都聽不見,隻有那劍與刀的撞擊聲,鋪天蓋地,如同一場亙古以來最狂暴的大雨,要將一切別的聲響都碎為齏粉。忽然那撞擊聲竟停了,彎刀從墮婆登手中掉了下去,緩緩墜落,一隻海鷗繞著它飛了一轉,又飛走了,彎刀無聲地落入海中,濺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林雪行的劍指著墮婆登的咽喉。墮婆登已被逼到了船尾,身後便是大海。林雪行冷笑道:“我不會輕易便殺了你!我要讓你慢慢地死!”
  墮婆登正要出言相抗,菩薩蠻忽然從一邊晃了過來,道:“俊哥兒,你不要說那麽多廢話啦,不如與我菩薩蠻到艙裏去樂一樂,定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菩薩蠻說罷,便張開雙臂,要去抱林雪行。
  林雪行是何等樣人,豈能被她抱住,但忽然看到一個又黑又壯的婦人從旁邊跳出來,長得母熊一般,卻也是一驚。他雖然不太清楚菩薩蠻說的“到艙裏去樂一樂”是何意,但也知道必不是好話,不禁有些羞惱,抬手便一劍刺去。
  那菩薩蠻雖然肥大,但日日在小島上打獵,與羚羊獅子追逐,身手練得極是敏捷,林雪行這一劍被她一低頭,居然刺了個空。
  墮婆登乘這機會,躍過一邊,呼呼地喘氣。
  林雪行沒料到這船上除了呂太一外,還有高手,倒也不敢大意,手中稚劍接連不斷地刺出去,登時把菩薩蠻刺得手忙腳亂,身上多了十數道傷痕,雖然都不是要害,卻也頗為疼痛。菩薩蠻吃痛不過,忽然一躍,抱住了桅杆,“哧哧”地爬了上去,高聲喊道:“你這俊哥兒怎地如此凶惡!”
  林雪行如何願意像她一般竄高伏低,他“嗖嗖”地幾劍刺去,登時把桅杆刺斷。那桅杆高達十數丈,斜斜地倒下來,“吱吱嘎嘎”直響。
  菩薩蠻抱著桅杆,呼天喊地,忽然看到琵琶,急忙高聲喊道:“公主,快敲鼓!快敲鼓!”
  原來琵琶呆在船艙裏,放心不下,偷偷溜出來,躲在墮婆登的身後。她聽到菩薩蠻喊她敲鼓,果然便跑回船艙,“咚咚咚”地敲起來。
  菩薩蠻聽到鼓聲,精神一振,看看那桅杆快要掉倒大海中了,便鬆手跳下,在甲板上隨著鼓聲跳起舞來。
  這時那些昆侖奴也早已停了劃槳,都擁到甲板上,遠遠地看菩薩蠻與林雪行打鬥。菩薩蠻看到人多,益發跳得手舞足蹈。
  葛葛僧祗國的鼓樂,源自打獵時的呼喝,敲起來熱力十足,那些小鼓皆是掛在腰間,敲擊時不用棍棒,隻用兩隻手,一隻手定音,另一隻手則敲出各種變幻不定的節奏,聽者往往於不知不覺間受到感染,跟著節拍晃腦搖臀,如醉如癡。
  且說那菩薩蠻,愈跳愈急,腳下步子也愈發的不可捉摸,忽退忽進,忽左忽右,有時看似前趨,忽而又變為後躍,有時看似後躍,忽然一個晃眼,卻又凝然不動了。林雪行連著刺了幾百劍,居然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裏,心中不免有些慌亂。忽然於那“咚咚”的鼓聲中又多了一些“嘭嘭”聲,與鼓聲相互呼應,有時鼓聲仿佛漸漸弱了,這“嘭嘭”聲便鮮明起來,卻又另有一種韻致,鼓聲是柔弱中帶著剛獷,那“嘭嘭”聲卻是喜樂中帶著無畏,仿佛是看透了生命的酷烈,因之即便是在極苦處,卻也總能尋出亮色來。
  這“咚咚”聲與“嘭嘭”聲配合在一處,愈加地激動人心。菩薩蠻抬頭一望,但見甲板上到處都是隨著樂聲起舞之人,更有一個高大黝黑滿頭鬈發的昆侖奴,拿著根船槳,凝神聽著琵琶的鼓聲,一隻手打著拍子,另一隻手則把船槳往那大木桶上敲,發出“嘭嘭”的敲擊聲。
  菩薩蠻細看那人時,卻是越看越心花怒放。她“嗚啦啦”喊了一聲,突然張開雙臂,向林雪行衝去。林雪行本就已被鼓聲擾得心神不定,正強自忍住,不讓自己隨著鼓聲起舞,忽然看見菩薩蠻撲過來,大驚之下,向旁一閃,沒想到他一動就合了鼓聲的節奏,倒不像是要躲避菩薩蠻了,反倒像是要與她相對起舞一般,他愈發慌了,又是一躍,沒想到這一躍亦是合了鼓音,他心神大亂,看到菩薩蠻便在自己麵前,張開大嘴笑著,露出滿口白牙,便沒頭沒腦地一劍刺去,忽覺手上一空,那把稚劍已被菩薩蠻劈手奪了過去,他大驚之下,向菩薩蠻撲去,菩薩蠻卻是向後一躍,跟著將劍刺出,在林雪行臉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林雪行一聲尖叫,縮在船舷邊茫然四顧,又是一聲大叫,遮住自己的臉向後一倒,竟昏了過去。這一劍本未傷到要害,並無大礙,但林雪行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傷在這黑婦人手中,更未想到自己的劍竟會被她奪去,這實是他平生未遇的奇恥大辱,急怒攻心之下,竟失去了知覺。
  琵琶似是聽到了林雪行的呼喊,停了敲鼓,那昆侖奴也把船槳放下,眾人便也跟著停住,不再舞動。
  一時倒都靜默無聲,大夥兒都沒有想到,這個武功絕倫的少年,竟如此這般便敗在了菩薩蠻手下。

十一、

  停了好一會兒,菩薩蠻試探著走近,想看看林雪行究竟是昏了還是死了,林雪行卻忽地從甲板上躍起,將稚劍從菩薩蠻手中奪回,抬手便刺。菩薩蠻本就存了防備之心,這一劍倒沒刺中,林雪行卻不再理她,轉而向船上眾人刺去,立時便有七、八個水手倒下,其餘的人發一聲喊,都遠遠地逃開。
  菩薩蠻得意道:“俊哥兒,你已是我手下敗將,就不要再逞強了,乖乖地隨我入船艙中快活吧!”
  林雪行此刻披頭散發,血流滿麵,劍傷兩側皮肉翻起,委實凶惡得緊,菩薩蠻卻仍稱他作“俊哥兒”,一旁的水手和昆侖奴都覺得有些可笑,卻又都笑不出來。
  林雪行一聲厲喝,舉劍向菩薩蠻刺去,這一回他狠了心要殺菩薩蠻,招招都刺向她的要害,菩薩蠻閃了幾閃,已是魂飛魄散,高聲大呼:“敲鼓!敲鼓!”
  琵琶急忙又敲起鼓來,果然隻敲了幾下,林雪行的劍法已見散亂,又敲幾下,出劍也緩了,且每一劍都合著鼓聲的節奏,如此打法,不單是刺不到菩薩蠻,反倒像是在與菩薩蠻喂招了,常常是菩薩蠻已避過一邊,那劍招才到。
  一邊的水手都出言相嘲,一個道:“看這情形,這‘俊哥兒’果真是看中了咱菩薩蠻姐姐了!”另一個道:“菩薩蠻姐姐花容月貌,‘俊哥兒’與他做一對,正好般配。”又有一個道:“不如今夜就讓他們在船上洞房花燭,我們也好乘此機會,大吃一頓!”
  林雪行雖是聽不懂水手們說的什麽,但看他們嘻皮笑臉,也猜到必是在嘲笑自己,心中益發羞惱。忽然他又舍了菩薩蠻,轉身向船艙衝去,想先殺了琵琶,他心知若不先殺了這敲鼓的公主,自己是永遠也別想打得贏菩薩蠻的了。
  沒想到菩薩蠻卻像是早已曉得他要刺琵琶一般,預先等在旁邊,林雪行一轉過來,便被她連人帶劍緊緊抱住。林雪行劍法雖是天下無敵,若論臂力,卻不是菩薩蠻對手,被她抱住,一時也動彈不得。
  菩薩蠻歡喜道:“好極好極!俊哥兒,咱們這便到船艙裏去吧!”一邊說著,一邊就把林雪行向船艙裏拖去。
  墮婆登看菩薩蠻癡勁上來了,生怕她在船艙裏得意忘形,被林雪行逃出來還好,若是林雪行竟將菩薩蠻殺了,豈不是樂極生悲,急忙喊道:“菩薩蠻,這……這俊哥兒,其實……其實……”他說至此處,一時倒不知如何說才好了。
  琵琶已停了敲鼓,從船艙內出來,見菩薩蠻如此行徑,羞得把下巴抵在胸口上,眼睛都不敢睜開來。
  菩薩蠻回頭道:“你說話怎麽婆婆媽媽的?這俊哥兒到底怎麽了?”
  墮婆登沉吟道:“這……這俊哥兒其實已不是……不是男人!”菩薩蠻一時倒還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應道:“怎麽不是男人?”忽然她一跺腳,把手往林雪行胯下摸了摸,便猛地鬆開手來,跳過一邊,道:“晦氣!晦氣!果然已不是男人了!”
  林雪行卻不趁此機會出劍,他嗒然立於甲板中,忽然悲從衷來,他從年幼時便一心練劍,不惜為此自宮,隻道武功練好了便可稱霸江湖,令所有人都俯首稱臣,而自己更可為所欲為,卻沒想到今日不僅敗在一個昆侖女奴手中,且還當著眾人的麵被如此羞辱,不免萬念俱灰,他漸漸流出兩滴眼淚,喃喃道:“我不是男人!我不是男人!”眾人卻都麵麵相覷,不知他為何會忽然變成如此模樣。林雪行抹一抹臉上血淚,四下望了望,緩緩向船舷邊走去,仰頭看天,笑了一笑,便縱身躍了下去。墮婆登撲到船邊時,隻看見海麵上一朵小小水花,碎開來,接著一圈圈漣漪蕩出去,不一會兒,就被層層湧起的波浪抹平了。
  待眾人都平定下來時,卻是尋菩薩蠻不見。墮婆登料她左右隻在船上,也不再找,高聲下令大擺筵席,讓眾水手和昆侖奴狂歡一夜,明日再向南航行。
  沒想到這一夜狂歡,也不見菩薩蠻蹤影,直到次日清晨,才見琵琶笑吟吟地過來,拉起墮婆登的手,一路向底艙走去。底艙卻是昆侖奴劃槳之處,墮婆登隨著琵琶,穿過一排排坐在地上“呼呼”劃槳汗流如雨的昆侖奴,看到在那半明半暗處,一個身材粗壯的昆侖女奴,正一邊劃槳,一邊癡癡地瞧著旁邊一個男子,那個男子,正是昨日拿著船槳敲打大木桶的昆侖奴,但見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一雙眼斜睨著菩薩蠻,嘴角帶著一抹壞壞的淺笑。
  墮婆登與琵琶足足向南航行了一年,方才找到葛葛僧祗國。兩人在那兒繁衍了無數子孫,至今仍有一個部落供著墮婆登的木雕人像,那人像乃是用非洲特有的白旃檀雕成,大耳、厚唇、凸目、鼓腹、赤足、陽根翹起,渾身不著片縷,據說不孕的婦女隻要向它虔誠跪拜,定能得子,而且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源源不絕。

  至於金錢僧,果真於七七四十九日後複活了,隻是他碰上了一件麻煩事,原來那墮婆登的魂魄不知何故,竟又從地獄裏出來,索要他的肉身了。此時那肉身正在海船上,早已不知行出了幾萬裏,金錢僧如何能將它還與墮婆登。後來想出個主意,讓墮婆登的魂魄從那些水晶棺材裏任意挑出個肉身來先用著,那墮婆登的魂魄便去水晶棺材堆裏挑揀,沒想到挑了半天,竟挑中了呂太一的肉身。金錢僧大為詫異,說這肉身是一位太監留下的,可是已如何如何,你挑中它,大大不妥。
  墮婆登的魂魄卻道:“我在地下吃夠了女人的苦頭,好不容易逃出來,如何肯再重蹈覆轍,便是這肉身最好!”
  他果真便用了這肉身,而且還冒了呂太一的名號,在廣州城裏做了監舶使,後來這個冒牌的監舶使還殺了廣南節度使造反,代宗皇帝費了好大的勁,才平定了這場叛亂,此事在《舊唐書》與《新唐書》中皆有記載,各位若有興致,不妨去翻一翻看,方才知道桶桶所言,句句是實,絕無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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