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諸釵中,形象最複雜的當屬王熙鳳,她身兼人妻 、人母、人子、大管家、小媳婦等多種社會角色,其生活內容比一眾少女乃至李紈這樣的寡婦大奶奶都豐富得多。用賈雨村的話說,她是“正邪兩賦”的人物,很難用好和壞來界定。
王熙鳳判詞上的配畫是冰山上落著一隻雌鳳。鳳為雄鳥,所謂雌鳳,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說法,有著特別的語言張力。就象她的閨蜜秦可卿所說的,王熙鳳“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女兒身,男兒氣,社會傳統在她的身份和能力之間劃下了不可逾越的鴻溝,也造成了她一生的悲劇。
如果王熙鳳是個男人,一定比賈璉還要剛強能幹些,賈府裏外的事情都撐得起來。可她偏偏是個女人,供她揮灑的天地太小,又不識字,除了聚斂金錢和玩弄權術,折騰點兒家長裏短的瑣事,她沒有更高的寄托。而且她每天麵對都是些狠辣的管家娘子,和這些心術厲害的人打交道久了,不知不覺地,也沾了些戾氣。正如尼采說的:跟妖魔搏鬥時要注意不要變成妖魔;注視深淵太久了,深淵就會吞噬你。
《紅樓夢》裏展示了鳳姐如何從一個風情萬種的青春少婦,一步步走向人性貪婪殘酷的深淵。金哥和守備公子的死,鳳姐並不知情,她的雙手隻是無意中染上了一對情侶的鮮血。可賈瑞的死,鳳姐就擺脫不了誘殺的嫌疑,盡管是賈瑞咎由自取。尤二姐的死,鳳姐還用了點兒“借刀殺人”的心機來掩蓋形跡。到了慫恿來旺殺張華的時候,她已經徹底喪失了對生命的敬畏,把殺人當成是存在的前提了。
其實鳳姐的本質不壞,因為對弱者,她頗有同情心。周濟八杆子打不著的窮親戚劉姥姥,關心婆婆的窮侄女邢岫煙,對寶玉、黛玉一眾小表弟妹們也真心疼愛,連對平兒都有真誠的情分。尤為感人的是鳳姐作為母親的那份慈愛,一聽說女兒出痘,她又是吃素,又是拜神,而且趕緊和老公分居,明知道賈璉會借機偷雞摸狗,但鳳姐完全把女兒的健康置於自身的利益之上。有母性的女人說到底不會是徹底的壞人。
王熙鳳最大的弱點在於不知節製,她不懂得“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的道理。開始她在賈璉麵前還是小心的,“不敢任興”,但後來就不太拿他當回事兒,說起話來,都是“把頭一梗”,“臉上似笑非笑的”。當她一次次侵犯丈夫的管事權,表麵上贏得了夫妻間的上風和人前的得意,但實際上在把他一寸寸推遠。
為了填補生命的空虛,賈璉開始尋找風騷而愚蠢的女人,不光是發泄性欲,也是為了發牢騷,所以他在鮑二家的麵前說鳳姐“夜叉精”,在尤二姐麵前咒鳳姐早死。鳳姐無意中傷害了賈璉的自尊,但賈璉對鳳姐的羞辱都是有意的。在她過生日的時候和鮑二家的偷情,在她小產後身心俱創的時候,偷娶了尤二姐,難怪鳳姐慢慢對他寒了心,夫妻倆越來越形同陌路。
閻紅在《誤讀紅樓》裏說王熙鳳不如潘金蓮聰明,沒有和平兒結成一種性的攻守同盟,象潘金蓮、龐春梅那樣蛇鼠一窩,“俏成一幫哄漢子。”可這正是王熙鳳比潘金蓮尊貴的地方,她到底是大家閨秀,有自我,有自尊,不會象潘金蓮一樣,把性的壟斷看成是人生唯一的追求,為了西門大官人的青睞,屈身忍辱,無所不為。鳳姐的撚酸吃醋,恰恰是她未曾泯滅本性的表現。說到底,愛是有排他性的,一夫多妻,是最違背婦女人性的遊戲規則。
鳳姐已經算是女人中的強者了,但是她的權勢地位都源自“璉二奶奶”這一身份上,因此她不敢公開幹涉丈夫的拈花惹草,隻好把憤怒發泄到比她更弱勢的女人身上。鮑二家的上了吊,尤二姐吞金自殺,秋桐被趕走。她甚至能跑到寧國府撒潑,把尤氏揉得象麵團一樣。此刻的鳳姐,脆弱而野蠻,可憐也可恨,與“協理寧國府”時的精明強幹,揮灑自如,有天壤之別。
《紅樓夢》裏還提到了一個男性的王熙鳳,他有過“鳳求凰”的豔遇和衣錦還鄉的風光;但作為女人的王熙鳳,“枉 費了竟懸懸半世心”後,卻是“眾冷夫休”、哭向金陵的結局。王熙鳳的薄命在於她的性別局限了她的能力,有扶搖直上的雄心,卻沒有可以翱翔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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