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87年7月。我哥們趙夫子打電話約我到他家參加一個研討會,說是幾個文化“大腕”也來。“別跟我推辭了,我知道你學工科的肚子裏的水兒。我要的就是你逮誰滅誰天不怕地不怕死豬不怕開水燙肉爛嘴不爛的勁頭。到時候話給我往狠裏說,別給我丟人。順便說一句,我妹給咱們做飯,你的獎金這回省了。”
靠,美人計在我這裏屢試不敗。特別是趙家小妹,正是妙齡十八,麵似胭花,無需粉黛。尤其是一笑嫣然,足以讓我不知天高地厚找不到北。為見小妹一麵,別說獎金,就是工資也砸進去都值。
那天大家見麵寒喧,除了我是工廠來的技術員,其他都是有頭有臉大報社的記者。頭一次見麵,自是少不了換名片,換煙點火,然後相互說些久仰、及稱讚對方是中國的愛笛生,或當代斯諾等等 屁 話。
接著大家喝酒吃菜。都誇小妹菜燒得好。然後臉紅脖子粗的問趙夫子研討什麽。趙夫子跟幾個文化人都是師大畢業生。拿出《深圳青年報》的一篇文章,說:“這是我們師兄劉曉波寫的文章。我很受啟發,所以約大家議議。”
我以前沒聽過這作者。拿過報紙。題目是:《危機!新時期文學麵臨危機》。掃了一遍沒懂,裏麵竟是些這個流那個派還有一堆外國人名。趙夫子看出我的窘樣,說,你把那些哲學術語跳過去。我又看一遍。大概看出文章把傷痕文學臭罵一頓,把當代文學也臭罵一頓,總之是知道什麽罵什麽。特別有一句話我看明白了:“中國文化的危機不僅是民族性的問題,我甚至感到是與人種不無關係。因此,走出危機之路是十分的艱巨。”靠,話都說絕了,我怎麽可能比他還狠?我拍掌叫道:“這哥們絕了。我就讚成這句話!”小妹湊過來好奇地問:“哪句話?”大夥齊指“人種”,歎服道:“說到點上了。中國人沒救了。咱們是醬缸的產物。找堆棉花撞死完了。”
看小妹失落的眼神,我安慰道:“這跟你沒什麽關係。你看你,長得這麽白淨漂亮,一看就不是他們黃土堆裏爬出來的中國人種,你祖先肯定是不遠萬裏,參加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的亞利安人。是吧趙夫子?”大夥指著我罵道:“真不第道,趕快把自己先摘出去。”“我們的祖先也是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的呀!中國早叫五胡亂華混血了。”“就是,那時候我們就在這裏殖民了。最晚也是跟努爾哈赤來的,都三百年了。多有前瞻性。”“你真老外。那頂多叫移居,不叫殖民。”
我特高興,忙給大家發煙,道:“不管怎麽說,這叫它鄉遇故知。咱們為了中國人民共同的事業,終於走到一起來了。多不容易呀!”大夥深有同感,隻恨相識太晚。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趙夫子忙不迭的出去再買酒買煙。
小妹沒喝酒,被煙味熏到另一屋子躲著去了。我請小妹取出紙筆記錄。那天爭論的很激烈。這個說中國應該當三百年殖民地,那個說至少三千年。到最後大家都沒力氣了。我對小妹說:“我們的談話你都記下了?你得把這屋裏的陳設,每個人的位置也記下來。”
小妹說:“都記下了,要不要現在就交公安局讓他們抓個現行?”我搖頭激動地說:“我們的組織終於成立了!這間房以後就是紀念館。就象上海豫園的那條船。是有曆史意義的。趙夫子是法製日報的,是法律界代表;我老前是技術員,算是知識分子代表;老孫是工人日報的,是工人代表;老李是農民日報的,是農民代表;老周是商報的,是商界代表;再加上小妹算是婦女代表。咱們這個組織有工農商法知識分子加婦女,很有代表性了。”
小妹問:“那這叫什麽組織呢?”大夥說今年是公元1987年,就叫《87之約》吧。“那誰牽頭呢?”大夥說小妹你記的錄,就當書記吧。於是不容小妹推辭大夥簽字。輪到小妹時小妹說:“我今天頂多算是列席。還是留在組織外吧。等你們被收監了我好給你們送個飯,傳個條子什麽的。”大夥說我們相互肯定不傳條子,但肯定都給你寫條子。說的小妹亦嗔亦喜。
老周說其實監獄裏比外麵舒適安全,《我的前半生》、《綠島之夜》、《最後的話》、《問君能有幾多愁》那些偉大作品都是在獄裏寫的,弄不好還能混個諾貝爾獎什麽的。想想小妹風裏來雨裏去春夏秋冬往北京各個監獄跑,現在社會上色狼、壞人又那麽多,一想及此我在牢房裏寫囚歌都寫不下去。還是我在外麵送飯吧。
小妹說你們都進去了我肯定安全。街上一時半會的還就真沒壞人了。大夥罵老周:“真是商人,立場一點都不堅定。階級異起份子。”“你不能在外麵。到時我們寫給小妹的條子,肯定被你這家夥截了。”
趙夫子買了煙酒興衝衝回來。見我們正為誰在獄外爭個不停,怒道:“你們爭什麽呀爭。想進監獄,也不撒泡尿照照夠不夠格。你們還真以為自己是腕兒啦?咱們大學才畢業,還沒轉正,也就是見習記者技術員。看看你們的記錄,說的都是什麽呀?人公安局頂多把你們當醉鬼處理。居然還恬著臉簽字呢?”
我們湊頭看去,見小妹絢麗的字跡如下:
《87之約》
“1。要求保障憲法賦予的公民出版、結社等各項自由。
具體要求:凡是公民投稿的,出版社、報社必須不經篩選一律發表。工人日報代表提出每天接稿數麻袋,怎麽辦?
解決方案:工人日報每天出版十卷,必要時十卷半也行。
“2。為實現中國的現代化,應施行三百年殖民地(三千年不現實,三千年前歐美那邊找不到國家,我們中國人沒找到宗主國不說,又會做一回徐福殖民日本)。
鑒於五胡亂華、滿清入關造成外來狼性文化被醬缸文化醃成鹹肉幹的沉痛曆史教訓,選擇宗主國很重要。一定要選開汽車跑遊艇的西方發達國家(汽車、遊艇不會被醃壞)。人就別來了,省的被醃。
變成殖民地後金融流通以美元英鎊最好。工資待遇比他們高百分之百。日圓不予考慮,除非十億人民不用上班幹活,隻按日本資本家的標準發工資,外加每人每年一台“二十一遙”東芝彩電(後記:當時還不知有豐田日產馬自達)。中國資源隨便拿,但須與世界資源整合後按世界人口平均分配。(反正中國人均資源少)。
“3。鑒於我們大夥被收監都不夠格。我們要發展自身實力。不混個人 模 狗 樣全國通緝不許回到組織。”
會議在《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的嘹亮合唱聲中勝利結束。
後來小妹最終沒和我們組織的任何一人結成連李,她與她的大學同學愛得水深火熱拆都拆不散;老周卷入了那場舉世聞明的證卷交易欺詐案,挾上億巨款潛逃國外;其他記者現已功成名就,都是新聞出版業的知名人物。
前幾天聽到劉曉波的了和平獎,我勃然大怒。拿起電話問趙夫子,是不是把我們的《87之約》給他師兄了?這可是我們的知識產權,那一百五十萬美刀獎金應有我一份。趙夫子說80年代大家都這樣想,你沒堅持下來與時俱進了怨不得別人。再說你連TG的監獄都沒蹲過當時還想讓小妹替你坐牢,所以到手的和平獎飛到了別人手上你活該!啪的一聲撂了電話。
我還是咽不下這口氣。這幾日我茶飯不思滿腦子勁是諾貝爾獎和那一百五十萬。
那天我喝完悶酒朦朧間聽到人說接下幾十年諾貝爾和平獎都是咱中國人的了。我看四下裏大夥都往階梯教室疾走。有的人嫌慢幹脆跑起來了,邊說“到晚了就排不到了”。我進了教室找地方坐下,見前麵黑板上畫著中國人拿和平獎路線圖。旁邊坐著一褐衣喇嘛是個老者,麵色慈祥充滿微笑;旁邊一帶眼鏡的書生貌似斯文剃著短頭。兩人都看著麵熟還沒想起是誰也沒看清楚那張圖。旁邊有人遞過幾頁考試試卷。一張是必答題,題目是:“——憲章”。我填上數字“10”,監考老師說有人填過了。等我湊成了“50憲章”才算過關。之後是自擬題目發揮題。還沒寫多少就聽有人吵吵說憲章的年代不應排隊得競爭或者投標購買。我怕夜長夢多過這村沒這店忙匆匆交卷。
交卷的人中有人掛著胸牌標著袁什麽飛、韓什麽寒。但模樣象是老孫和老李。我說你們在北京的房子加起來怎麽也有三百米算下來也一千萬人民幣,何必和我們這些沒混出來的海歸加弱勢集團爭呢?他們說一百五十萬美刀是死數可得獎後給人家演講再加給四露什麽的做廣告效益可大得多。和平獎是我們增加個人GDP的倍增器。
看看四下排隊人手中的卷子發揮題的題目五花八門,有《誰不當漢奸誰就不是人》、《和平恢複滿清皇位》、《東三省公投建立新滿州國》、《以平和心態恢複匈奴帝國》、《敞開胸懷甘當奴隸以蔓得拉精神迎接白人在中國建立發達奴隸製》……
褐衣喇嘛和眼鏡書生同每個交卷者親切握手,微笑著說:“祝賀你,你已經獲得提名了。想辦法在TG牢裏坐幾天,和平獎就是你的了。”馬上有似是穿官衣的人與交卷者搭襯:“去我們秦城吧,那條件好,車就快滿了。下輛車就去海城。”
待輪到我交卷時,喇嘛和書生都是一愣。卻見我的題目是:“印地安人應向猶太人學習,在美國土地上和平複國。”
我看出自己得獎的難度很大,堅定地說:“別擔心,我已經做好把牢底坐穿的準備,在哪坐都行。”
他們失望的搖頭,用略帶洋音的中文說:“你在哪兒坐牢都沒戲。對不起,你沒有獲得提名。下一個!”
刹時間我覺得我與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我掙紮著對他們喊道:“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可以改題目!”遠遠就聽他們說:“給他五毛錢打發他走人……”
原來是南柯一夢。
另記:我哥們老趙曾是劉曉波的粉絲。我作為粉絲的哥們也成了劉的半個粉絲,一直注意跟蹤劉的行蹤及作品。但86年到89年間我記憶裏劉的行蹤是個空白。偶然間讀到王朔的《頑主》,不覺記住其中片段:
“方言你過來。”於觀站在一邊叫我。他正和一個小瘦子說話兒,小瘦子一邊說話一邊用手在牛仔褲上擦摸。他又髒又年輕,大概是個頹廢的詩人兼手 淫 犯。
“他拿了份什麽請願書叫咱們簽名。”於觀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那紙好象被尿過又陰幹似的,發出一股騷味兒。
“是這樣,”小瘦子十分緊張又裝得挺坦然地說,“我們想趁政府正亂的時候跟他們多要點人權。好多人都簽了,大尾巴狼一個沒拉。”
“不簽!”我把紙摔回小瘦子懷裏,惡聲惡氣地說,“管你們那麽多閑事呢!少拉著我們犯錯誤,我們這點人權夠用了,多了還不會使呢!”
“你們就是鼓吹‘全盤西化’那幫吧?”楊重說,“回去告訴你們頭兒,小諸葛亮脫褲衩——裝明‘燈兒’!都想試巴著給中國指道兒,我們還哪兒都不去了!”
“什麽東西?罵兩句共 產 黨就成英雄了。明告訴你們,今天的高家莊不是從前的高家莊,就是怎麽也輪不著你們坐莊。”
“他媽的!”我們罵走小瘦子,仍舊憤憤不己,“真是國難之時,妖孽四起,各種假龍天子都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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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之約》與《08憲章》
所有跟帖:
• 最後王朔那段太精彩了 他這手兒韓寒一輩子也趕不上 -小人書- ♂ (110 bytes) () 10/14/2010 postreply 18:27:23
• 描寫得最形象的還是趙堯舜趙老師和古德白古大爺 -小人書- ♂ (0 bytes) () 10/15/2010 postreply 09:31:03
• 原來前兄是開路先鋒官也。。。。:))) -金筆- ♂ (0 bytes) () 10/14/2010 postreply 21:32:10
• 哈哈,好文。 -唯厚- ♀ (0 bytes) () 10/14/2010 postreply 23:46:51
• 哈哈,寫得好 :) --康七郎- ♂ (159 bytes) () 10/15/2010 postreply 07:51:49
• 不好不好,害本羊笑得差點沒犯羊角風):): -羊岡- ♂ (0 bytes) () 10/15/2010 postreply 08:03:00
• 哈哈,有才,真逗 -啊撲- ♂ (0 bytes) () 10/15/2010 postreply 08:24:47
• 回複:《87之約》與《08憲章》 -忘憂萱草- ♀ (43 bytes) () 10/15/2010 postreply 09:35:13
• 你還是少轉的好,這人政治上不是一貫正確滴,以前是搞民運的,他說的“研究會”其實是當年黨恨之入骨的“民主沙龍” -泥瓦匠- ♂ (0 bytes) () 10/16/2010 postreply 01:21:17
• 對一個因言獲罪入獄且是你當年的“同誌”(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如此嘲弄,真是不解。 -泥瓦匠- ♂ (0 bytes) () 10/16/2010 postreply 01:17:25
• 大兄弟,你以後能否寫點“研討會”也就是“民主沙龍”的一些情況,很少見到這方麵的資料。 -泥瓦匠- ♂ (0 bytes) () 10/16/2010 postreply 01:24:32
• 更正:很少見到這方麵的正麵資料:) -泥瓦匠- ♂ (0 bytes) () 10/16/2010 postreply 02:04:21
• 謝大家厚愛 -前後左右- ♂ (210 bytes) () 10/16/2010 postreply 18:11:01
• 哇,太能寫了。 -huangshang- ♀ (0 bytes) () 10/16/2010 postreply 19:0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