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裏的力阻狂輪

來吧,參加通往永恒自由道路上最隆重的宴筵 —
死亡,砸碎那使人卑躬屈膝的鐐銬,衝破那禁錮我們短暫生命
和在黑暗中苟延殘喘的靈魂的獄牆,
使我們最後看到目力不及的景觀。
自由,我們長期以來在戒律、行動和苦難中尋求你。
現在我們就要死去,在上帝麵前,我們將會與自由相遇。
— 朋霍費爾(Dietrich Bonhoeffer,1906-1945)寫於獄中
餘傑曾寫過在九十年代的中國有兩個人是知識界藉以反省的契機,他們就是顧準和朋霍費爾。
德國神學家朋霍費爾三十歲時辭去了教職;三十四歲起被禁止公開講道;三十五歲時,文章不得出版問世;三十七歲被捕入獄;三十九歲被納粹以叛國罪送上絞刑台。
希特勒上台後,時代的巨輪在狂奔,德國變成了“一個民族,一個帝國,一個元首,一個教會”。朋霍費爾卻想憑書生之力去力阻狂輪,向帝國,向自己的民族,向國家教會,向元首挑戰,他的無謂犧牲的背後的支撐是什麽?
當尼采向天下宣告“上帝死了”,西方傳統的最高價值體係轟然塌陷之後,時代的巨輪發出巨大的回響時,朋霍費爾又是如何站在神學的立場上去應對的呢?
朋霍費爾在獄中十八個月沉思所寫下的書信和詩歌,被後人編輯成《獄中書簡》而成為人類三大監獄書籍之一。
朋霍費爾盡管知道“我們的所有作品,一夜之間就可能被摧毀,而且我們的生活與父輩相比,已經變成了無定形的、支離破碎的。”可是“我隻能說,我還是不會選擇在任何別的時代生活,而隻選擇我們這個時代,雖然它是如此不顧及我們的外在命運。”
他毫不猶豫地選擇走向時代的苦難,而不是以上帝的名義躲在生活的幕後,1939年他從美國堅持回國,他給友人的信中說:“我來美國實在是一個錯誤。假如此時不分擔同胞的苦難,我將無權參加戰後的重建。”
“參與上帝的苦弱”是朋霍費爾的一生主張。基督耶穌自由地選擇苦難,他以上帝獨身子的身份來分擔人的不幸,以此否定苦難和惡的不義,並最後因著苦難而得著榮耀,因此耶穌的經曆說明苦難的終極結果不是苦難,而是公義和善。“這種意義意味著人的受苦和不幸絕非自然而然的合理的,而恰恰意味著人的受苦與不幸盡管是自然性的,但卻不是終極性的和有意義的,是不合理的。”
作為基督的門徒也要分擔上帝的苦弱,承受塵世的不公,“門徒之所以是門徒,就在於他們分擔主的苦難,遭棄絕及被釘十字架”。朋霍費爾在獄中寫的一首名為《基督徒與異教徒》中有這樣的詩句:“但有人親近上帝,當他苦悶淒楚,見他貧困受辱,無可枕頭無果腹。被罪惡壓傷、受死亡痛苦,基督徒堅定站立上帝身旁,他正受壓悲苦。”
朋霍費爾以知行合一的方式,完美悲壯地行出了“參與上帝的苦弱”。當希特勒幹預教會選舉,把反猶政策強加給教會時,他反對國家教會向希特勒效忠,辭去牧師職位,發表演講“教會沒有權利將國家的資源占為己有。但當國家將基本人權置於法律之外時,教會也不能置身於政治之外”。他也講過:一個瘋子在人群中駕駛汽車橫衝直撞,我們應該做的絕不僅僅是救助死傷者,還應該有人衝上去製止那個瘋子。朋霍費爾於是參加了反抗希特勒的地下組織,並由此而被逮捕入獄直至被處死。
朋霍費爾不僅麵對希特勒獨裁統治的巨輪,還麵對基督教信仰的危機年代,他在獄中反複思索:“不斷縈繞在我腦際的問題是:今天對我們來說,什麽是基督教,甚至誰是基督?…基督如何還能夠成為那些無宗教的人的主呢?存在無宗教的基督徒嗎?…我們如何成為一個無宗教的和世俗的基督徒呢?…”
朋霍費爾提出世界已經成年的概念,不再需要上帝的監護。由於人類自啟蒙時代後,理性主義大大發展,在哲學,法律,自然科學,倫理學,甚至神學中都把上帝擠了出去,“我們正在走向一個完全沒有宗教的時代:現在的人們簡直不再可能具有宗教氣質。”他反對狂熱和虛偽的宗教現象和行為,但他並沒否定在無宗教時代上帝的存在,而是要剝去宗教的外衣去認識上帝,稱為“非宗教的基督教”。
朋霍費爾說:要在生活的中心而不是在生活的邊緣談論和尋找上帝;要在生命和成功中而不是在死亡和苦難中談論和尋找上帝;要在生命和生活的完整性中而不是在人的內心中談論和尋找上帝;要在人的成年的力量而不是人的軟弱中談論和尋找上帝,要在人的此世而不是在靈魂拯救中談論和尋找上帝。簡而言之,我們可以而且必須在成年的世界中,在此世的生活中談論上帝和尋找上帝。
朋霍費爾的神學思想特別注重在此世中的尋求上帝,在生活的中心尋求上帝,故此他才會有強烈的意識去“參與上帝的苦弱”,自知螳臂當車卻還要執意去阻攔時代的巨輪。
劉曉波98年寫過一文:獄中重讀《獄中書簡》,裏麵有一段:“親愛的霞:朋霍費爾的榜樣正在逼視和召喚,坐牢正是參與塵世苦難的一種方式,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放棄的,縱使我們改變不了什麽,但我們的行為起碼可以證明耶穌精神仍然活在人間;在無上帝的現代世界,耶穌精神是唯一能夠抗衡人類墮落的信仰力量。正如朋霍費爾所說:‘產生行動的並不是思想,而是願意承擔責任的準備。’”(題外話:正巧劉曉波今天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大家對他的評論一直是冰火二重天,罵的讚的皆有之,有罵他漢奸言論要中國殖民三百年,有罵他排擠打壓獨立筆會的會友,有罵他的人品低劣等等。劉曉波的主張未必都正確,他的行為處事未必都稱得上道德,他的目的未必都是大公無私,但他至少一直有勇氣去參與塵世的苦難,這不是人人都肯做的,盡管你可去苛責他的目的。)
朋霍費爾在獄中寫有《我是誰》的詩歌,的確我們每個人都不知道真正的我,是懦夫還是勇士,是君子還是小人,抑或兩者都是,但唯有上帝最清楚。
我是誰?人常說:
我步出牢房,
從容、愉快、堅定地好似紳士邁出豪宅。
我是誰?人常說:
我和獄官說話,
自在、友善、清晰地像在發號施令。
我是誰?人又說:
我忍受苦難,
平靜、微笑、驕傲地像個得勝者。
我真是人們所說的那樣嗎?
還是隻有自己心裏明白?
我不過像一隻龍中鳥,
不安、饑渴、軟弱,
好似被人掐住喉嚨,
為呼吸而掙紮。
我想念色彩、花朵、鳥語;
我奢望安慰的話語和同伴的愛憐;
我痛恨獨裁和心胸狹窄;
我搖擺不定、期待大事降臨;
思念千裏之隔的朋友,
卻隻能無力地顫栗;
我的禱告、我的思想、我的舉動
都令人厭煩、都是虛空;
我虛弱地想隨時告別一切。
我是誰?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我?
今天一個樣子,明天另一副德行?
或者我同時具備雙重人格?
人前假冒偽善,
人後是卑劣、寒酸的懦夫?
或者在我心深處,
我仍像打敗仗的軍隊,
正從已經得勝的戰場潰逃?
我是誰?
嘲弄著我的,是自己這些孤獨的問題。
不論我究竟是誰,
神啊,你知道:我是屬你。


朋霍費爾的身體最終被時代的巨輪壓碾而過,他在臨刑前說:“這,就是終點,對我來說,是生命的開端。”但他的精神猶如黑夜中的流星,一直閃爍在今天。

附:
法國作曲家梅西安(陳其鋼是梅西安的關門弟子)40年入伍後被德軍俘虜,被送往薩克森的戰俘營,在戰俘營中遇見分別拉大提琴,小提琴和吹單簧管的三個法國音樂家,又加上一架鋼琴,譜寫了共有八個樂章的《末日四重奏》,內容受聖經的啟示錄第十章所啟發。這部作品證明了人類在苦難中的勇氣,其中信仰的力量維持了精神的高度。
最後一章名為讚美永恒的耶穌,樂曲極慢而溫柔地把人帶向耶穌,仿佛我們看見在集中營的死亡陰影籠罩下,作者的信仰之光劈開陰霾,緩緩向上而入至聖所,小提琴進入最高音弦上的高音時,耶穌的永恒之愛頓時顯明。
這首曲子同樣也詮釋了朋霍費爾在獄中不屈精神的力量來源,故此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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