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聖與世俗,信仰與理性,政道與治道,一代表常經,一代表權變,時各趨兩極。解決矛盾,通常的想法,希望兩邊討好,中間落墨。若有幸成功,最多也隻是對立之雙方,在遭遇的那一點上相安無事,兩個完整體係的拮抗,壓力未除,衝突危機潛伏仍在。教徒的辦法,則常盼超然力量介入,令兩造合而為一。果有神跡真這般靈驗,自此彼此無別,這樣根除掉敵對之同時,更消除了個性,其結果竟違造物主創生萬有之初衷。和諧之當然理境,彼此不該各走極端,又未可無異,泯滅特質,故真是這也難,那也難,但卻非完全再沒有脫困的出路。隻要心眼終於開啟,如實知見,看到兩個並立又整全無以省減之我,及其各別管轄的範疇,原出於一,本來即屬存在中的同體異麵,一有二相,二無兩般。所以不論是神聖與世俗在原則上,信仰與理性在方法上,政道與治道在實行上,將永遠合則兩全,分則雙失。
世俗世界適當的理性運用,鞏固政道常軌,調整治道操作,其功在俗世政壇與民間社會,此外更有助揭示信仰的根據,解釋信仰的真理,抵禦反信仰的乖謬。而宗教團體得宜的信仰踐履,填補理性的留白,鼓舞理性的探險,避開唯理性、乏信守的陷阱,並同時給政道背書保證,確定價值標準,為治道護持祝福,添加行動力量。現代化經驗,肯定世俗、理性、多元的意義。故現代化即世俗化,世俗重要,不表宗教無聊,而是深於此世之俗,更見超然宗教之當下需要非遙。現代化亦理性化,理明魔魅除,解魅化所解除的,是迷信的魅惑,信仰非迷信,反逾顯必要。現代化更是多元化,理有多端,認理行將去,盡人而合天,自是民主化。理之至者,非可離於人事而求之,又非可泥於人事以求之。道理無窮,宇宙無量,果是忠盡人事,必當恭聽天命。循客觀軌約的政道,依主體德行的治道,呼喚上契天道而獲貞定。此筆者一再指出,現代化與宗教,休戚相關之由來,禍福與共之未來,亦在其中。自現代化以降,宗教主宰的範圍縮小了,但卻與世界的互動頻繁了,關係密切了。中國現代化時,對世俗化早有理解,通俗隨俗習俗慣俗,已為常態;對理性化一知半解,向西方學曉工具理性,然昧於目的理性;對多元化似知未解,一元一統始終正統,多元難容認,歸元方正宗。至於與世俗、理性、多元互為表裡的宗教之現代意義,國人基本不知不解!中華古文明,真欲現代化,這一缺失,亟待補課呀!
我們該都知道,中國器物四大發明,造紙印刷火藥羅盤,怎樣促使教育改革,思想傳播,封建崩潰,海洋探險,替十三至十六世紀現代化先聲的文藝復興,提供必要的物質基礎。歐西文明之躍進,精神方麵固因祖述猶太與希羅,但是若無中國因素這一外緣,信也必難以邁步。馬可波羅遊記,講東方見聞,西起中東,東至南亞,書分四卷,第二卷專講中國,北方叫「契丹」Cathay,南方叫「蠻子」Manji。此書風行歐洲兩世紀,刺激西方的地理發現和知識探索,更重要的是開示了文明理想,人間樂土,物阜民康,非可望不可及。因而中國意象,漸呈現文藝復興的圖景中,小說《十日談》有寬宏大度的契丹貴冑,繪畫《蒙娜麗莎》背景見類似國畫的山水掩映。透過阿拉伯人的轉介,中國的絲、瓷、漆、茶,融入西方有閒階級的生活。生存競爭之外,歐人始更懂追求素質與品味,進而掀起十八世紀的「園林運動」,順應自然的悠遊,衝淡汲汲於改造自然的緊張。英德法荷瑞以至北歐,中國式林苑塔榭、亭臺樓閣、溪澗小橋、疊石假山紛紛湧現,蔚為時尚。此種情態,走入宮廷顛覆宮廷繁文縟節的呆板,代之以輕盈、纖巧、抹膩、華麗、瑣細、幻變的靡曼,是謂洛可可Rococo一代之風神。由十六世紀起的兩個百年,中歐文化接觸,中方乃一麵倒輸出,先是器物技術,再是美感藝術,終至思想學術。帶中國思想回歐洲,耶穌會居功至偉,教士譯介華夏文化,幾同啟蒙運動之啟蒙。修會東漸旨在傳教,十六世紀乘商船之便抵華,結果與商賈一樣,寸步難越廣州。教士多在澳門遠距離觀望,或道聽途說,蒐集資料寫通訊,即使如此,對中國的製度民情,溢美有加。十六世紀末至十八世紀初葉,教士擺脫教商連繫,學漢語,順民俗,較易得到知識階層和官廳禮遇,時獲機會進入內地實地考察。利瑪竇初在澳門,後住粵肇慶府,再至粵北韶州,轉移南京,終北詣首都,定居十年,病逝京寓。利氏在繙譯基礎上修撰《天主實錄》,開創首部漢語神學著作,同時儒典洋譯,亦為第一人。身後仍影響耶穌會教士,勤於寫下有關中國現狀的書簡、紀要、傳記、論文、全誌,縷縷續續刊佈,直入十八世紀,儒學的主要典籍,幾都已有洋文譯本及註釋出版了。
利氏所做,標誌中西接觸的轉捩點,由物質層進入精神層,西方開始向中國反饋,文化交互對流。他為中國印發了《坤輿萬國全圖》,呈示一個更近真的天下;譯介《幾何原理》,製地球儀、星盤、日晷、棱鏡、鐘錶,度天量地紛見新方法。他因準確預測日食,聲名鵲起。慕名拜訪者,聽他說事時記憶超卓,促他寫西國記法,分享心得。見他年近五十,麵如桃花,想必善納氣內觀,向他討教養生妙訣,利氏啞然。又傳他有秘冊,專煉黃白之術,請傳授點金絕技,他坦言不懂更不信這些,來者好奇漸失,慢慢疏遠。利氏在華,交遊廣闊,可考者過百,包括皇族王孫官宦僧道名士文人,雖不少識者亦覺其西洋科技概皆實學,較明末心學空談性理為優,唯願從遊潛心討習者不多,終肯皈依天主的書生,寥寥可數十五人。最令利氏意想不到的,他廣受華人無保留歡迎的貢獻,至終竟是部《交友論》。中土生活十年,學習漢語需要練筆,他輯集西洋名人交友格言百條加以編寫,不久讀書人聞風求閱輾轉傳抄,並予出版,鴻儒為作序,稱譽「其悟交之道也深,故其相求也切,相與也篤,而論交道獨詳」。其實朋友早為中華五倫之一,國人耳熟能詳,何待外求?蓋父子夫婦長幼三倫,不離血緣,君臣一倫擬同血緣,推論倫常似順理成章。朋友一倫,卻最特殊,齊平對待,不同其他人倫預存先後之序,若勉強比作兄弟,未盡切要。今有他山之石可供攻錯,其書受追捧,實非無故。從利氏身上顯示出的中西相遇,看到交化碰觸,不是單向的。我固可給人,不等於人一無所有,沒有所給;而我最引以自豪的,別人不隻可能也有,且或更是我猶有缺,需加聽取學習的。
利瑪竇半生在華,不生於斯,卻願逝於斯葬於斯,至今剛四百年。他留給中國以至全世界的遺產,一是文化之間充當仲介的模範,二是呈示現代化多元世界的格局。前者略已交代,而相關論述亦多有,讀者不難明瞭,唯提到後者的尚少,故筆者再添些說明。利氏帶來的西方,是正處現代化起跑點上的西方,中古宗教加文藝復興人文思想再加其時之最先進科學。他和耶穌會在不出百五十年間出書四、五百部,原創著作外,譯述不遺餘力,神學與非宗教類譯本皆逾二百部,各佔六、四之比。他們介紹過來的,有宗教、倫理,哲學、邏輯,數學、曆法,天文、地理,機械、儀器,鐘錶、火炮,西樂、律呂,洋畫、建築,不因彼身為教士,以為必是傳教。如看到他們對各門知識之認真及付出的精力,便知道非像通常認為的隻當文藝科技是佈道手段。各種學問在他們都有非凡價值,互相關連,故此遍而無偏。如按我們自己的傳統語言,這叫「絜矩之道」,絜度權量不錯亂,矩定正位不淩駕;時髦點的說法,當可謂撐開互動之格局,互參之框架,實頗有現代性的味道。明末方以智《物理小識》十二卷,內容包括物理化學動植醫藥等等,實我國小百科,除集明代以前著作,更收錄新知,大多取自教士。因他當官之時與教士過從,認真讀其書。即使另一部人文小百科《通雅》,推崇存疑,詞必有證,考據精審,在當時學術圈卓然獨立,不能不多少受西學之學風名理條貫影響。明亡後他削髮為僧,最後自沉殉國,信仰上並未跟隨教士。教士與文士交篤,所重友情道義,宗教無強人之難。其時排斥西學隻屬來自草野山林之儒生,執夷夏之辨、華夏中心的僵化觀念批洋,為教士之書作序題跋引為知音者,反每是碩學通儒。利氏的地圖一再被重繪翻印,因有助打破夷夏之別的傳統舊窠臼。《幾何原本》由中土傳至東瀛,譽為西方送給東方之大禮。利氏的合譯者徐光啟說,彼邦數學如同匠人斧、尺,無之萬事難成。事實上它僅次《聖經》後為西方流傳最廣之著作,利氏慧眼識寶,早予推介。
教士們來華的工作對將來中國現代化影響深遠,惜當時我們未全麵給予應有重視,虛懷量淺,浪費太多。利瑪竇轟動一時,雖終為萬曆的門客,每年四度入宮,責任隻是調較自鳴鐘。湯若望乃順治的瑪法,滿語之「爺爺」,年青皇帝佩服湯氏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精通曆算,身懷絕技,賜號通玄教師,委任欽天監監正。然世祖駕崩,權臣糾同因出錯免職的回回曆士,誣陷湯氏等私傳西洋邪教圖謀不軌,判處淩遲,幸京師一場地震,免死羈獄稍後特赦。南懷仁為康熙之監正,職掌觀天象、衍曆法外,更負責設計督造火炮四百餘門,為軍中長技,在平定三藩、拓疆臺灣、抗擊沙俄諸役中屢建戰功。南氏與皇帝關係超乎一般君臣,出巡偕行,陸上騎禦馬水上與帝同舟,隨時蒙詢天文氣象知識。康熙自幼慕西學,成年後仍繼續向教士學幾何代數,即使往承德山莊避暑仍無間斷。康熙敕撰《律呂正義》,續編中有西洋樂理、五線譜。乾隆修後編,延教士以洋樂器和中樂曲,宮中更建西洋管絃樂隊,假髮洋服獻奏。不過這些科學藝術,畢竟屬餘一人之雅好清玩,於國運實無大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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