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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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廣芩

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醜,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

  ……窮人自有窮人本,有道是我人貧誌不貧。

  ——京劇《豆汁記》金玉奴唱段


莫薑被父親領進家門的時候,我正趴在桌上做作業。

  這個細節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為剛上小學,我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注音字母“々タ冂匚”搞得一頭霧水,幾乎要把書扔上房頂。可能學過注音字母的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曆,一個混沌未開的小孩子,剛上學便接觸這些抽象符號,其難度不亞於讀天書。這些符號讓我對學習的興致大減,其實那時我已經能讀懂《格林童話》,也念過《三字經》《千字文》一類童稚必讀,知道了些“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的規矩,自認大可不必回頭再學這擠眉弄眼的“々タ冂匚”,就日日盼著教國文的馬老師發高燒起不來炕。也許是這個原因,馬老師的確老生病,常常上課鈴聲響過,教室裏仍舊嘈雜一片,如吵蛤蟆坑。鬧聲中進來了張老師、王老師,都是代課老師,她們教得有一搭沒一搭,我們便學得十分的糊塗,十分的勉強。老師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多留作業,以免我們放了學去野逛。於是,我課餘的很長時間得跟這些“臭螞蟻”(我一貫將注音字母稱做“臭螞蟻”)打交道,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現在,注音字母被漢語拚音替代,小孩子們同樣麵臨著一個思維模式的轉變,現在的孩子都聰明,沒把它太當回事就過去了。那時候的我卻過不了這一關,對那些麵目猙獰,跟日本片假名長相相近的符號至今深惡痛絕。

  莫薑來的那天下了雪,是入冬的第一場雪,雪不大,下得羞羞怯怯,但是很冷。母親讓看門老張給各屋掛上了棉門簾子,以擋住北京肆虐的西北風,挽留住房內的些許溫暖。因為戰事,西山的煤運不進來,取暖成了大問題,家裏除了父母的臥室和堂屋生了爐子,其餘各屋都冷如冰窖。我的手背、耳朵和腳都生了凍瘡,手尤其嚴重,腫得發麵饅頭一般,還流著黃湯,看著甚是悲慘。那時候,小孩子都生凍瘡,沒有誰特殊,我特別怕屋裏熱,一旦暖和過來,手上、腳上的瘡就開始癢,癢得無法抓撓,痛苦不堪。

  傍晚,飯已經吃過,我舉著書本,在母親的房裏艱難地用那些“臭螞蟻”拚出了一句話:“大風刮破了蜘蛛的網”,知道了“臭螞蟻”們想要表達的意思,正有些憤憤然,父親進來了,隨著父親進來的是一股冷風和他身後一個已不年輕的婦人。

  依著往常我會嚷著“今天帶回什麽好吃的來啦”,撲向父親。但今天沒有,今天父親的身後有生人。母親說過,女孩子在外人跟前要表現得含蓄、有教養。我是小學生了,再不是院裏院外招貓遞狗的丫丫,在舉止上就得收著點兒。我閃在母親身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父親和這個陌生的婦人,不知父親給我們又製造了一個怎樣的驚奇。

  我的父親是性情中人,他的藝術氣質常常讓他異想天開地做出驚人之舉。比如上了一趟昌平,就從德勝門外羊店弄回三隻又老又騷的山羊,養在庭院的海棠樹下,以製造“三羊開泰”的吉祥。那些羊都是來自內蒙古的,崇尚自由且無禮教防維,一隻隻長著長胡子,挺著堅硬的犄角,老祖宗般在院裏又拉又尿,使勁兒地叫喚,還要不停地吃,把家裏搞得臭氣熏天。無奈,母親在父親去蘇杭遊曆之時,讓我的三哥將開泰的三羊送進了羊肉床子。羊肉床子是回民開的肉鋪,也兼賣牛肉,按習慣,北京人隻說羊肉床子而不說牛羊肉鋪。羊肉床子都是自己宰羊,有專門的人將張家口的西口大羊趕到北京來賣,羊肉床子挑選其中鮮嫩肥美的,請清真寺的人來羊肉床子宰羊。挑羊選羊須有很專業的眼光,肉質不好直接影響著羊肉床子的生意。北京人對吃羊肉很挑剔,誰上哪家鋪子買肉都是一定的,輕易不會更改,肉鋪對自己的信譽的保持和對老主顧關係的維係很注重。羊肉床子一般是前店後院,買來了羊阿訇先對著羊念經,然後才能下刀放血,用小尖刀一通分割,羊肉掛在木頭架子上,羊心羊肝擱在案子上出售,迅速而有序,有時候羊肉在案子上還冒著熱氣。羊肉床子的秤砣是銅的,扁扁的,稱完羊肉的時候,賣羊肉的愛使勁蹾那個小秤砣,響聲很大,這可能是所有羊肉床子的習慣。我跟著廚子老王去羊肉床子買肉,一進鋪子就提心吊膽,盯著那個小秤砣,時刻提防著那聲響動,成了心理負擔。所以老王就事先跟賣羊肉的打招呼,勞駕,您別蹾秤砣,我們家小格格害怕。

  這回羊肉床子貿然進來三隻老活羊,人家不收,說這三隻羊是沒經過念經的,不能吃;這樣老的羊肉也沒人買,壞了鋪子的名聲。老三說我們不要錢,白送。人家還是不要。老三丟下羊調頭就跑,賣羊肉的拉著羊在後頭追。老三不敢直接回家,跑到北新橋上了有軌電車,賣肉的在下頭罵,老三紮在人堆裏不敢抬頭,回來一肚子氣對著我母親撒。

  還有一回父親遊妙峰山,去了一禮拜,趕著兩輛大車回來了,車上各裝了一棵白皮鬆,轟轟烈烈地進了胡同。看門老張站在門口望著這列車馬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父親則稱讚這些鬆樹珍貴,造型獨特,讓人賞心悅目。父親找人在後院挖坑栽樹,一通忙活,花錢不少,給我們家製造了一個“陵園”。母親不便直說,很策略地提示,醇親王在海澱妙高峰的墓塚也有很多白皮鬆,棵棵都無與倫比,價值連城。父親說七爺是七爺的,他的是他的,他的樹長大了也無與倫比,也價值連城……好在我們沒有像扔羊一樣扔樹,那些來自西山的偉大的白皮鬆還沒過夏天就死完了。我們家的後院成了柴火堆,成了耗子、刺蝟、黃鼠狼們的遊樂場。

  更有一回,人們傳說清虛觀出了大仙爺二仙爺,去頂禮膜拜者無數,據說靈驗無比。仙爺們其實是兩條小長蟲,深秋時節,長蟲們要冬藏,不知還能不能活到明年。老道不想養了,父親將仙爺們請回家來,也不供奉,隻說是兩條青綠的蟲兒很可愛,就當是蟈蟈養著。仙爺們被安置在玻璃罩子裏,放在套間南窗台上。沒幾天,那兩條長蟲鑽得沒了影,害得一家大小夜夜不敢睡覺,披著被臥在桌上坐著……誰也不知道它們會從哪兒鑽出來。

  現在,父親領回的不是羊,不是樹,不是長蟲,是一個人。

  母親臉色很平靜,她已經習慣了這一切,無論是羊是樹是長蟲還是人。

  父親身後的女人穿得很單薄,就是一件青夾襖,胳膊肘有兩塊補丁,挎著個紫花小包袱,凍得在微微顫抖,看得出她在克製著哆嗦,努力地使自己顯得舒展。燈光下,女人的麵部青黃黯淡,臉上從額頭到左頰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這道痕跡使她的臉整個破了相,破了相的臉又做出淡淡的微笑。那不是笑,實在是一種扭曲。這讓我想起京劇《豆汁記》裏窮秀才莫稽的唱詞,“大風雪似尖刀單衣穿透,腹內饑身寒冷氣短臉抽”,眼前這張臉大概就屬於“氣短臉抽”的範疇了。

  戲裏邊金玉奴在風雪天為自己撿了個丈夫,在同樣惡劣的天氣裏不知父親為我們撿回個什麽!

  父親將女人引到前邊來,告訴母親女人叫莫薑,是他在頤和園北宮門撿的,父親特別強調了,他不把莫薑撿回來,莫薑今天就得凍死在北宮門,因為她無家可歸了。父親說得很輕鬆,就像他在外頭撿了塊石頭,撿了塊磚,自然極了。被叫做莫薑的女人頭發花白,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即便臉上沒有疤痕,也說不上好看,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細細的,薄嘴唇,尖下頦兒,兩個耳朵往前扇還透亮,巨大的傷疤使她的臉變得猙獰恐怖,像是東嶽廟裏的泥塑小鬼兒。出於禮貌,莫薑抬起眼睛,輕輕地叫了聲“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語。“四太太”是外人對我母親的稱謂,我父親排行老四,人們都叫他“四爺”,母親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親看莫薑頭頂梳著發髻,沒有纏裹過的腳上穿著一雙爛舊的駱駝鞍兒毛窩說,你是旗人?

  莫薑說是。說老家在易縣常各莊,祖父是皇帝陵前負責點燈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薑是她的名。母親問她怎的沒了住處,莫薑說原本在北宮門西邊的西上村租了間房,今天到期了,房東把房收回去了。問她家裏還有誰,莫薑說娘家沒人了,婆家男人叫劉成貴,是廚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個人生活。母親還想問她臉上的疤,張了張嘴,終沒好意思說出來。莫薑窺出母親的意思,淡淡地說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給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氣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餃子餡,兩口子拌嘴…… 其實就劃了層皮,劃在臉上就長不好了。

  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也都說了,經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母親不再說什麽,她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拒絕這個突如其來的莫薑,就像她沒有理由拒絕那些羊和樹。母親在父親麵前從來是唯唯諾諾,這在於她朝陽門外南營房的低微出身和作為第三房填房的特殊身份。

  父親說晚飯他在老三那兒吃過了,隻這個莫薑從中午就沒有吃飯,讓母親給做點兒什麽。母親說廚房的火已經熄了,櫃櫥裏還有一碗豆汁稀飯,湊合一下吧。父親說也好,莫薑卻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沒有拒絕,看來是餓得狠了。母親端來了豆汁,就著房內的鐵皮爐子熱。那時候絕沒有微波爐和電磁灶一類,想溫點兒湯水什麽的極難,母親不可能為了一碗豆汁在廚房重新生爐子,那是一件太麻煩的事情。自從廚子老王回老家以後,我們家便是母親下廚。母親沒有山東人老王的手藝,窮門小戶的出身注定了她的烹飪範圍離不開炸醬麵、疙瘩湯、炒白菜、燉蘿卜一類的大眾吃食。這是我和父親都不滿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親的廚子老王,盼著他早點兒回來。

  母親端來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親沒在家吃飯,母親便怎麽省事怎麽來,她在娘家當窮丫頭時候愛吃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卜,我們的晚飯便是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卜。豆汁飯酸餿難聞,老醃蘿卜鹹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兩口,不吃了。母親卻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點著我的碗說,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賢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賢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難道你比賢人還賢?

  我說我不當鹹人,這老醃蘿卜,看兩眼就能把人鹹個跟頭,咬一口能給鹹人當姥姥,鹹人嗎,誰愛當誰當吧。母親沒辦法,拿來點心匣子,讓我從裏邊挑,我挑了塊薩其馬,拿了塊槽子糕,正要向一塊自來紅月餅伸手,母親說,夠了!

  現在,母親把剩豆汁拿來給莫薑吃,多少有打發叫花子的意味,我都替母親不好意思,她怎不把點心匣子給端來呢?莫薑雙手接過了那碗溫吞的、麵目甚不清爽的豆汁,認真地謝過了,背過身靜悄悄地吃著,沒有一點兒聲響。從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絕不像父親說的“從中午就沒有吃飯”。我想起了戲台上《豆汁記》裏窮途潦倒的莫稽,一碗豆汁喝得熱烈而張揚,吸引了全場觀眾的眼球。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這個莫薑怎就拿捏得這般沉穩,這般矜持?

  喝完豆汁的莫薑堅持要自己把碗送到廚房,一再說自己在堂屋吃飯已經很失禮了,不能再讓太太受累。母親就領著莫薑到廚房,母親和莫薑一走,父親就對我說,別告訴你娘,這個莫薑,是北宮門賣花生米的。

  北宮門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當時老三在頤和園裏工作,路遠,平時不回家,一禮拜回來拿一趟換洗的衣裳。頤和園內有德和園,德和園東邊夾道裏有幾個相同的小院,老三就住在其中的一個院裏。院子挺大,房也高,前廊後廈,睡覺的雕花木炕嵌在北邊牆裏,這樣的房子在有皇上那會兒不知道是給誰住的,現在住了園裏的職工。沒上學的時候我和父親常到老三那兒閑住,父親在園子裏畫畫,我就滿園瘋跑,不到吃飯時候不回家。頤和園的自由歲月,充盈了我學齡前的大部分生活,裏麵的犄角旮旯都被我“臨幸”過不知多少遍,連園子裏的鬆鼠和水牛兒我都認識。

  出了老三的院門往北是個小城門,北邊門楣上寫著“赤城霞起”,南邊是“紫氣東來”,我很喜歡這兩個詞,認真地記了。上學後,教語文的馬老師讓用“來” 造句,我造的就是“紫氣東來”,老師瞪了半天眼,讓我坐下了。我錯了嗎?我一點兒沒錯!回家跟父親學說,父親說,丫兒這個句造得好!

  老三家斜對麵就是大戲台,有時園子裏給職工放電影,幕布掛在西太後看戲的頤樂殿前,我們則坐在大戲台上看,整個一個大顛倒。也有時,有業餘的京劇團演出,水平極差,服裝也是瞎湊合,演出場所卻很輝煌,就是“龍會八鳳”的大戲台,那些演員唱著唱著唱錯了,竟然能回去重新出場,也沒人叫倒好,哄然一笑罷了。都是自己職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時上頭演的和下頭看的還要說話。有回他們演《豆汁記》,排演了大半年,還借了一個外頭的金玉奴。待那金玉奴一上場,竟讓人大失所望,銀盤大臉,高顴骨,大齜牙,屁股大得像碾盤,穿個小短襖,走路像狗熊耍叉。這副尊容還要招贅英俊小生莫稽當女婿,我真要替那莫稽喊冤了。金玉奴形象不好,但唱得不錯,“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醜,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得這段原板很好聽,是呀,隻要人好,“狗熊耍叉”又有什麽關係呢?演莫稽的小生很出色,把那碗金玉奴施舍的豆汁喝得淋漓盡致,又是舔又是刮,跟真的似的。莫稽唱得也好,主要是嗓子亮,可惜,在戲裏頭是個壞人,他當了官就看不起金玉奴了。

  演莫稽的是我們家老三。

  老三單身,不會做飯,我們爺兒三個就在頤和園東南角的職工食堂吃飯。食堂的飯寡淡無味,比我母親做得還糟糕,頤和園附近也沒有好館子,我們的飯就很成問題。老三每禮拜進城一趟,讓我母親做出一鍋燉肉,路過“天福號”醬肉鋪,還要買兩個醬肘子,一並帶回頤和園。

  頤和園東門是正門,有禦道,有大牌樓,過去是皇上、太後必經之地,肅整嚴謹,禦道旁邊沒有店鋪,皇上倒了幾十年還是如此。南邊一個小學,北邊一個醫院,都是頤和園的附帶建築,目前改做別用,還是沒有商店。真正想買東西得出北門,即北宮門,那裏有幾個小雜貨鋪,賣油鹽醬醋,早晨還有些小商小販,提些鮮藕嫩薑來賣,多是附近村裏的農民。值得一提的是北宮門西北角有個賣火燒的老趙,我之所以跟他熟識是因為“天福號”醬肘子得用燒餅來夾,買燒餅的任務向來由我承擔,父親是不於此類事情的。嚴格說,老趙賣的是火燒而不是燒餅,北京人將燒餅、火燒分得很清楚,燒餅內裏有芝麻醬,外表粘著芝麻;火燒是發麵,內裏隻有花椒鹽,外頭不粘芝麻。火燒個兒大,燒餅個兒小,火燒二分錢一個,燒餅三分錢一個。老趙的火燒做得不地道,裏頭的麵常常還是生的就出爐了。我問老趙怎淨弄出些半生的玩意兒,老趙說他自己就是半生的,他的老姓是愛新覺羅,正黃旗,正黃旗來烙火燒,能弄出個半生就不錯啦。

  還有一個給驢釘掌的,他說他是皇上的三大爺。

  “皇上三大爺”送了我許多驢掌,我不知這東西有何用場,“三大爺”說,難得的好肥呀,回去泡水澆花,一棵西番蓮能長得比北宮門的鬆樹還高,花開得像石舫火輪船的輪子那麽大。我回來找了個罐子泡驢掌,一日三遍地看,滿屋腥臭。老三說可惜了那罐子,罐子是康熙青花。

  我對北宮門的印象隻有這些,並不記得有賣花生仁的女人。

  父親說莫薑的花生仁兒炒得好吃,脆香入味,鹹甜適口,是泡過之後烤的,非一般拿鹽土炒出的花生仁兒能比。父親向來對炒花生仁兒情有獨鍾,我知道文人們都是喜歡吃花生仁兒的,大文人金聖歎,在含冤問斬前以花生米拌臭豆腐幹就酒,為自己餞行。沒吃幾口,時辰已到,官方讓他寫遺書,金聖歎一揮而就,然後慷慨赴刑場。他兒子將遺物領回,打開遺書,發現遺書上寫著“臭豆幹臭,花生米香,香臭兼備,滋味勝似火腿強”。父親的學問無法與“六才子書”的金聖歎相比,但對花生米的喜好上卻如出一轍。大概是因了我的離開,父親不得不親自跑北宮門,跟那些推車賣漿者流打交道。處在飲食單調中的父親,自然對花生仁兒產生興趣,花生仁兒適了父親的口,就把賣花生仁兒的帶家來了。

  這就是我的父親。

  好在怹沒把“正黃旗”和“皇上的三大爺”弄回來。

  喝完豆汁就該安排住的地方了,我想莫薑一定是住在過去女仆劉媽的小屋,誰知母親卻把她安置在我的房裏。我不願意和生人睡覺,跟母親提出,母親理也沒理。其實我們家的房子很多,三進的四合院,幾個哥哥們都先後離開了家,大部分房都空著,母親非要把賣花生仁兒的安插在我的睡榻旁邊,不知安的什麽心。老北京,誰住哪兒都是有規矩的,我們家太太(祖母)活著的時候住在北屋正房,父親是兒子,兒子就得住在西屋,隨時伺候著,隨時請安,後頭北屋空著也不能住。太太去世,父親住正屋,哥哥們出去了我就住西屋,不能亂住。從裏往外說,二門是垂花門,垂花門外南邊是一溜倒座南房,是客人住的,有時候仆人們來了親戚,也在南屋接待。大街門以內西南角是茅房,用月亮門隔成一個小院,與東南角的月亮門廚房小院相對。過去東南角廚房小院是廚子老王住的,西南角小院是女仆劉媽住的。茅房在院子裏位於“煞位”,用屎尿壓著,以惡製惡。與茅房相對的廚房,應著東廚司命的說法,將灶安在東南角,灶院有小門和正院東屋廊下相連,東屋是餐廳,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母親沒讓莫薑住劉媽的舊屋說明她就沒認可這個女人,沒有給她任何身份,心內對她還存有疑慮和防範。

  我極不情願地把莫薑領進屋,母親夾著劉媽用過的一套被褥跟進來,扔在外屋的小木床上,對我也是對莫薑說,就這麽的了!

  我的嘴噘得老高。

  這是我母親的精明之處,小家出身有小家出身的心計。

  

  二

  

  老北京家家都睡炕,炕下頭有炕洞,冬天生個帶軲轆的小鐵爐子,傍晚時推進炕洞裏,炕便一宿都是熱乎的。在寒冷的北方,這不失為一種簡便實惠的取暖辦法。老百姓一般不睡涼炕,怕作下病,有俗話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指的是生熟不論的生猛,不是凡人。

  那晚,我睡在熱炕上,莫薑睡在小床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一來是從沒有和陌生人這樣睡過,二來是跟一個臉上有刀痕的人同睡,就好像和鬼睡在一起。《豆汁記》裏,當了官的莫稽,以娶叫花子的女兒為恥,上任的時候以賞月為由,把金玉奴推江裏去了。這個北宮門撿來的莫薑,誰又能保證她是好人?我心裏埋怨母親的粗心大意,埋怨母親太不把我當回事,就在炕上弄出很大聲響,暗示對方我並沒有睡著,時刻在警惕著呢。小床上,靜得如同沒有人,借著窗外的雪光,我見莫薑側身躺著,如一張彎彎的弓,一動也不動。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她那一床薄薄的棉被,抵得住嗎?她睡著了沒有?她不可能睡著,沒睡著怎麽不動彈?她在想什麽?

  滿心的思慮,滿心的恐怖,我終熬不過沒有聲息的莫薑,在焦躁中沉沉睡去。

  早晨醒來是滿天的大太陽,伸了個懶腰,灑滿陽光的窗戶紙上有樹影在搖曳,掀開窗簾,玻璃上滿是凍的“大白菜葉”,外頭什麽也看不見。趕緊折回被窩,把頭正要往被窩裏縮,母親的涼手伸進來了,在我的肚子上揪來揪去,把我弄得睡意全無。猛然想起房內還有一個莫薑,就朝外屋床上看,母親說那娘兒們正在廚房做早點,天沒亮就起來把火早籠著了。

  生爐子,老北京叫“籠火”,是居家過日子一件尋常又麻煩的事情。籠火需用劈柴、刨花將乏煤點燃,再裝硬煤,冒半天大煙,舊時的北京一到早晨滿城是煤煙味兒。“籠火”是技術性很強的活兒,硬煤擱早了擱晚了火都要滅,前功盡棄,滿臉煤灰是太常有的事。跟我怵頭“々タ冂匚”一樣,我母親也很怵頭早晨的籠火,我剛一睜開眼睛她就把這個告訴我,足見她內心的滿意。我說,那個女的睡覺一動不動。

  母親說,你以為誰睡覺都跟你一樣,在炕上尥蹦兒。

  不知賣花生仁的能做出怎樣的早點,以她的出身手藝不會比母親更精彩。老王就是老王,廚子就是廚子,人家是“萃華樓”出來的,那些京醬肉絲、燒明蝦的美味魯菜是無人可以替代的。

  我來到堂屋,看見父親正坐在八仙桌前喝粥,小米粥熬得黏稠膩糊,小醬蘿卜切得周正講究,一碟清爽的暴醃脆白菜,兩個煎得恰到好處的雞子兒,簡單普通的早點看著就很賞心悅目。讓我感興趣的是桌上幾個剛出鍋的“螺螄轉兒”,“螺螄轉兒”是一種火燒,在麵劑兒的做法上複雜一點兒,需一層層把油鹽卷了,橫切,盤緊,壓扁,先烙後烘,中間微微隆起,才算地道。桌上的“螺螄轉兒”烙得的確好,小巧玲瓏,精致可愛,比我們平時吃的小了一半,小點心一樣,看著焦黃,聞著噴香。

  這些都是莫薑所為。

  父親吃得很滋潤,滿麵紅光,告訴母親,老王回來之前就讓莫薑在廚房幹活。

  莫薑就成了我們家的臨時廚子。

  回山東的老王再沒回來,聽說他家裏分了田地,他願意在家當農民,不願意再出來做飯,活活把手藝給扔了,我們都替他可惜。老王不回來,看門老張也走了,回唐山當他的“老塔兒”去了,莫薑無處可去,就留下來。莫薑既非親戚,也不是名正言順的仆人,我們無法稱呼她,就一直莫薑、莫薑地叫,叫順了,也不覺得什麽了。

  莫薑不善言語,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父親讓她“在廚房幹”,她就總在廚房待著,院裏屋內根本看不到她的影子,好像我們家裏就沒有這個人,不像前一個女仆劉媽,什麽都張羅,大黃蜂似的滿院飛,替母親當了半個家。莫薑說話不緊不慢的,讓你聽得真切又從無高聲,在父母親跟前說完話都是向後退兩步再轉身,不像我,動輒便調過大屁股對人。莫薑走路快而輕,低著頭目不斜視,無論高興與否嘴角永遠微微向上挑著。父親說這叫“喜性”,是做人的一種很重要的功夫,無論內心想什麽,外表永遠是雷打不動的愉快,這種做派非一日之功,像我那樣動輒噘嘴吊臉,是最沒水平的表現。我在莫薑的臉上看不出什麽“喜性”,一張疤痕累累的臉,倘若再“喜性”,隻能是醜八怪。

  母親說我說得對。

  畢竟和莫薑在一個屋裏住著,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慢慢兒縮短。晚上,我會以“寫作業”、“背書”各種名義晚睡,等著莫薑。當然不會白等,莫薑進屋見我沒睡,先是淡淡一笑,然後打開手裏的白手巾,手巾裏包著核桃粘、紅棗蜂糕、酪幹什麽的,每天不重樣。在吃麵前,我是個意誌薄弱的人,深諳有奶便是娘的道理,誰給我好吃的,我就跟誰好,在某種程度上,我覺著莫薑比我母親更讓我親近。

  在我嘎嘣嘎嘣嚼酪幹的時候,莫薑就準備她的床鋪。莫薑睡覺前衣裳必疊齊整了擱在椅子上,一雙鞋也擺齊了放在床沿下,躺下睡覺不翻身,不打呼嚕,不咬牙放屁說夢話,靜得像隻兔。莫薑跟我說話從來都是“您”、“您”的,好像她從來不會用“你”,說到我的父母親,她用的詞是“怨”。“怨”是“他”的尊稱,現在的北京人已經沒有誰會用這個詞了,這個詞大概快從字典上消失了,有點兒遺憾。

  父親每月給莫薑5塊錢,意味著不是白使喚人家。莫薑開始不要,說在我們家白吃白住,哪能還拿錢。父親讓莫薑把錢攢起來,說將來說不定用得著,莫薑誠惶誠恐地接了,然後請雙安,以示謝意。莫薑將那些錢拿回來用手絹包了,也從不見她檢點,她對錢物似乎看得不太重。

  莫薑的全部家當就是她的紫花小包袱,就擱在枕頭旁邊,也不避諱我,包袱裏除了幾件換洗衣裳還有一個襪子板。我問莫薑怎還帶著這個東西,莫薑說是她離開家時她額娘給她的。她額娘說襪子穿在腳上,雖不顯山露水卻是件很重要的穿著,女人最丟人的是襪子破了露腳後跟,無論是自己做的布襪子,還是洋線襪子,跑路一多就要破,補襪子用的家什得隨時預備著。莫薑的話有道理,我的襪子一禮拜就破,在學校一提腳,不光是腳後跟,連後腳脖子都露出來了,有時候挺讓人尷尬。莫薑的襪子板有年頭了,木頭色澤已變得深紅發暗,光溜溜的,我很喜愛。莫薑也沒說送給我,隻告訴我,有她在,我的襪子永遠不會露腳後跟。

  莫薑的包袱裏還有一個不讓我碰的東西,一根梳頭用的翠綠扁方。這種東西我們家有好幾根,都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留下的,我那個沒見過麵的母親是旗人,姓瓜爾佳,娘家是內務府的,平日是旗裝打扮,梳兩把頭,穿花盆底鞋,家裏有她的相片,很有派頭的一個婦人。扁方是插在頭發和緞子板之間的簪子,一指寬,長七八寸,兩頭是圓的,扁而光滑。瓜爾佳母親留下的扁方有木頭的、骨頭的和銀的,還有一根赤金的,被父親收著,說是等我出門子的時候給我壓箱底。莫薑的扁方著實與眾不同,晶瑩剔透,溫潤可愛。她不讓我碰,隻能她拿著讓我摸,說是萬一掉地上就碎了。我摸著那扁方,心裏滿是貪婪和嫉妒,故意挑剔說扁方上有幾處黑點。莫薑收了扁方說那是翡翠上的瑕疵,我說有瑕疵的就不是好東西。莫薑說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物件和人一樣,人尚無完人,更何況是物。

  我當時年紀小,對莫薑的話似懂非懂,一向崇尚完美主義的我,到今天才理解“大羹必有淡味”的含義,畢竟還不算晚。後來莫薑離開我們家時,把那個暗紅的襪子板給了我,我卻一次也沒用過。時代變了,尼龍襪子風靡全球,這種襪子是永遠不會磨破,永遠用不著襪子板的。今天,人們又追求棉線襪子了,今天的線襪子沒等穿破就扔了,再沒有露腳後跟之羞,總想用用莫薑的襪子板,總也用不上。有個朋友叫雅君,前年在籌建婦女博物館,連哄帶要,用一張捐贈證書換走了我的襪子板,拿去當了展品,展品的說明是“補襪子用具”,卻不知它背後的故事更精彩。

  父親老是誇莫薑,誇的前提必定拿我當陪襯,一定是先說我哪兒哪兒做得不對了,然後是:看看人家莫薑……怎麽怎麽的……多規矩!

  莫薑的性情靜得像水,手卻老不閑著,總是在做著與飲食有關的事情。在漫長的冬日,我與莫薑圍爐而坐,我們湊在一起是因了火爐的溫暖,因了屋裏難得的一會兒太陽。我在折騰那永遠搞不清楚的數學,莫薑不知在鼓搗什麽,待我疲倦地放下書的時候,爐圈上則站滿了潔白如雪的兔子、刺蝟、鴨子、烏龜……都是莫薑捏的小點心,精巧美麗,裏麵的餡是豆沙和棗泥。我忘乎所以地將那些兔子、刺蝟一口一個地往嘴裏填,那時候還不懂得欣賞也不知道讚美,隻是一味地吃,真是糟蹋了莫薑的工夫,愧對了那些藝術品。莫薑坐在對麵,抬起她輕易不抬起的頭,微笑地看著猛如饕餮的我,看得出我這毫不遮掩的性情讓她高興。

  莫薑做飯的手藝是化腐朽為神奇,極普通的東西到了她手裏就會變得絕妙無比。比如我們家後院那些堆積如山的鬆樹枝子,一度成為累贅,偌大後院簡直被搞得下不去腳。莫薑閑下來的工作是燒鬆樹枝,正如她的性情,不是烈焰蒸騰地猛燒,是隻冒煙不出火地慢燃,鬆樹枝上架鐵箅子,箅子上擺著她灌製的肉腸。跟街上賣的香腸不同,莫薑灌的腸是在鍋裏煮熟以後才上箅子熏的,並且隻能用鬆枝熏才有味。一批腸要熏製十天,也不用管它們,腸在煙中,順其自然。這種自製鬆腸成了我們家的傳統食品,父親拿它來待客,送人。都知道葉家的鬆腸好吃,慕名而來的大有人在,可是誰也做不出,因為哪家也沒有那麽多的白皮鬆枝子能長期點燃。莫薑的鬆腸走得很遠,甚至出了國門到了英國和日本。幾年光陰,兩棵白皮鬆的枝權生生被肉腸耗完了。

  葉家主要受惠的是我,因了我跟父親一樣的饞,因了我好刨根問底的稟性,使我成為了莫薑身後的一條尾巴。我喜歡鑽廚房,從老王在的時候我就是那裏的常客。母親說我是廚子托生的,對這點我深信不疑,我喜歡廚房的味道和氣氛,待在那種氛圍中有一種安全感。我們家廚房的灶是用磚砌的,有兩個火眼,可以同時蒸炒煎炸,灶膛內還砌有湯罐,以保證隨時有熱水,這都是老王留下來的。莫薑對我們家的爐灶相當滿意,她說做飯全憑火,火跟不上,再好的廚子也得抓瞎。

  莫薑在我們家待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我從一個懵懂的小玩鬧到一個能撐起家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真跟她學了不少,醋燜肉、櫻桃肉、核桃酪、鴿肉包、奶酥餑餑、炸三角。自信已深得真傳,要不是後來曆史的變故,我相信我能當一個不錯的廚子。就是今天,已近暮年的我,仍舊是我們家節假日的大廚。飯桌上,吃著吃著我就想起了莫薑,想起了那個女人傳奇的一生,常常地走神。也有朋友買了材料,提著上門來,言明要學某某菜,傾心地教了,她們的味道總差著一層,作料工藝都對,缺的是莫薑那不瘟不火的心勁兒。

  莫薑做得最多的是醋燜肉。有用啤酒燒肉的,誰也沒想過還有用醋燒肉的,並且還必須是江南香醋。醋一次用半斤,真正的“醋燜”,而絕非點到為止的點綴。醋燜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鹹甜口,吃到嘴裏爛而不柴,爽而不膩,恰到好處。相比之下櫻桃肉的做法就簡單多了,櫻桃肉是把肉切成小丁,加上作料,與鮮櫻桃一起裝在罐裏煨,頭天晚上擱爐子上,第二天中午才能吃。這十幾個鍾頭的煨,將櫻桃的色味與肉融合在一起,食之如天上珍饈。

莫薑做的吃食,基本是滿族口味,我最愛吃她做的鴿肉包。鴿肉包滿族又將它稱做“包”,是一種遊牧民族的飯食,並非漢族的肉包子。莫薑會做,父親會講,談到 “包”的出處,父親說“包”具有紀念意義,明朝萬曆四十六年七月五日,老汗王努爾哈赤領兵打仗,走到一個叫清河的地方,一點兒吃的也沒有了,清河的農民給努爾哈赤送來了幾隻鴿子、一些白菜,汗王把鴿子烤熟了,和著米飯用菜葉包著吃了。有人問這叫什麽,努爾哈赤說叫“包”。打了勝仗,“包”也成了滿族的傳統吃食。

  可是粗獷的“包”到了莫薑手裏立刻變了模樣,非是平常旗人家所做的白菜葉子包醬拌飯。莫薑的包非常講究,得選上好的白菜心,要小要圓,隻能包一把飯。再把小鴿子肉剔出來,切成丁和香菇炸醬,拌老粳米飯,點上香油,撒上蒜末,用拍過的白菜葉子包了,捧在手裏吃,吃的時候包不離嘴,嘴不離包……隻吃包不行,還要配上好的粥,冬天是羊肉粥,初春是江米白粥。

  “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有了莫薑,一度父親曾頻繁地大請客,飯桌之上,賓客雲集,一通大嚼,肴核既盡,杯盤狼藉。最讓客人們開眼的是莫薑做的“熟魚活吃”,一條糖醋大魚端上桌的時候,魚的嘴還在張合,渾身還在動彈。賓客都說這是絕活,一定要見見廚師,父親讓我到廚房去叫莫薑,莫薑不來,客人們憋不住,都跑到廚房來看莫薑。一位太太好奇地詢問魚的做法,大概也想回去如法炮製。莫薑說取活魚,快刮鱗,開膛去髒,掛糊,墊著搌布捏住魚頭,將魚身放入急火油鍋中炸,再用糖醋汁一澆而成。我料定這位太太做不成功,因為莫薑沒告訴她在魚活著的時候要灌白酒,有了白酒的刺激魚才能張嘴活動,神經才處於麻痹狀態。當然,每個廚師在技術上都有自己的秘訣,不是有什麽說什麽的。

  這樣精彩的廚師母親似乎並沒看上眼,在我的感覺裏,自始至終母親和莫薑總是隔著一層,這種隔膜一直延續到她的離世,也沒有更進一步地走近。在莫薑跟前,母親時刻要體現出一種“救世主”的優越,在她的心裏永遠記憶著她從廚房端來的那碗豆汁,記憶著莫薑跟隨父親初到我們家窮途末路的落魄。她不止一次對莫薑說,莫薑啊,你說你是怎麽混的,窮途潦倒,我不留下你,你就得流落街頭,凍餓而死呀。

  言下之意是提示莫薑要時刻感恩戴德,可莫薑偏偏地不會說傳遞感情的話,她隻是低著眼皮說,是的,四太太。

  母親就不滿意,私下說莫薑薄唇細眼,骨瘦肩削,一副貧窮之相,特別是臉上的疤,讓她這輩子徹底完了,別再作富貴安泰之想。父親則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疤痕是浮在的東西,疤痕之下,莫薑相貌平靜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那氣質不是誰都有的。父親這樣在母親麵前稱讚莫薑,倒讓母親說不出什麽了。

  其時莫薑已不年輕,將近六十歲了。

  

  三

  

  對於莫薑,我一直如霧裏觀花,看不透徹。問過她的手藝從何而來,莫薑說是跟男人學的。我說,就是那個砍你一刀的男人? 莫薑說劉成貴脾氣壞但是手藝好,從十五歲就給王玉山打下手。我問王玉山是誰,莫薑說,您真不知道王玉山?

  我說,我怎會知道王玉山,你知道教我“々タ冂匚”的馬玉琴嗎?

  莫薑搖搖頭。我說,這就叫隔行如隔山。

  莫薑說王玉山是西太後的大廚,擅長烹炒,老佛爺封他為“抓炒王”。抓炒腰花、抓炒大蝦、抓炒魚片都是拿手,王玉山做的抓炒裏脊成為西太後的最愛。因為這道菜太普通,誰都能做,越是誰都能做的菜越能顯出水平,王玉山能把普通菜做得不普通,這就不簡單了。所以西太後走哪兒都帶著他,就是庚子事變到西安,也沒把他落下。我說,你那個渾蛋男人原來還是禦膳房的。

  莫薑說她的手藝跟劉成貴比差遠了,劉成貴要是在我們家,能做出滿漢全席來。我說,動輒拿菜刀砍人,誰敢用?你也是太窩囊,劉成貴要敢跟我動刀,我就掄燒火棍,演一出《楊排風》也未可知。

  有事沒事,我就跟莫薑提她的“渾蛋男人”,從莫薑嘴裏我知道了,劉成貴是宮裏的廚子,是“抓炒王”的徒弟。慈禧有自己的小廚房,叫壽膳房,在寧壽宮,沿襲的是順治母親孝莊太皇太後的壽膳房,以菜肴精細而著稱。慈禧在南海豐澤園寶光門的北麵和頤和園樂壽堂的東麵都有自己的廚房,有廚師三百多人。光緒的禦膳房在養心殿,他的禦膳房按曆製配備,用現在話說就是“大灶”,缺少細膩。光緒的皇後住在鍾粹宮,也有自己的小廚房,是慈安太後留下的。劉成貴在頤和園壽膳房當差,在北宮門外租房子住,平時不進紫禁城。慈禧死後,壽膳房的廚師們大部出宮去了,劉成貴出宮後在北京東興樓當廚子。東興樓是北京的大飯莊,坐落在東華門外頭,是專門接待軍閥政客的地方,一般老百姓在那兒吃不起。創辦它的人是宮裏管書籍的,人叫“書劉”,很有背景。東興樓的廚子分四等,“頭火”、 “二火”、“三火”、“四火”,“四火”必有十幾年經驗,還隻有做湯菜的資格。那年劉成貴十九歲,別人這個年紀還在當“小力巴”的時候,他已經在東興樓掌勺當灶了。宣統成年後,曾一度為養心殿禦膳房的飯食粗劣而生氣,將掌案叫來嚴加訓斥。掌案詳細稟報了慈禧小廚房的事情,宣統就把慈禧小廚房的人又叫回去在禦膳房幹。這樣,劉成貴代替他的師傅“抓炒王”再一次進了紫禁城。

  莫薑說她男人的壞脾氣是出了名的,跟誰都鬧不到一塊兒去,要不是因了手藝好,早就被開了,所以他的周圍一個知己的朋友都沒有。清朝垮台,溥儀出了紫禁城,她男人自然也出了禦膳房。我問莫薑是什麽時候嫁給劉成貴的,莫薑說就是在他出宮的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劉成貴一身毛病,結了婚第三天,有人來家裏拉桌椅板凳,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借的。劉成貴的好手藝擋不住他掙錢,但是好賭,錢在他手裏就跟流水似的。輸的時候,連家裏的被臥褥子都讓人揭了去,贏了就到花枝胡同找老相好去廝混。莫薑說那個常跟劉成貴來往的娼妓叫衛玉鳳,穿著高跟鞋,塗著紅蔻丹,燙著飛機頭,露著大腿,很摩登,劉成貴在宮裏當廚子時跟她就有來往了。我說,這也犯不著拿刀砍你呀,難道就一點兒情分也沒有了嗎?

  莫薑說還是怪她,她性情太冷,相貌平常,沒本事攏住男人,更何況她比她男人大,大八歲。我問莫薑這婚姻是怎麽整的,怎找了個小女婿。莫薑低著頭說,不說了罷……

  劉成貴落魄無羈,不事生業,家計為之一空。砍人還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把莫薑給賭進去了,莫薑成了籌碼,被輸給了一個叫陸六的小混混。陸六來北宮門領人,一見莫薑,嚇得調頭就跑,一來莫薑臉上的刀傷讓陸六摸不著底細,二來莫薑的年紀也出乎陸六的想象。他不想找個媽,找個累贅。典當妻子,實屬下流無恥,劉成貴無臉麵回北宮門,從此銷聲匿跡,再不見蹤影。有傳說是成了“倒臥”,“倒臥”就是凍死在街頭的人,賭徒劉成貴死在街上,一點兒也不稀奇。

  我替莫薑慶幸,那個又賭又嫖的凶殘男人,如若活著,還不知會給她帶來怎樣的災難,還要增添什麽樣的傷痕。臉麵是女人最重要的部分,一個女人的臉麵被他人破壞了,那將是她人生的最大不幸,再無幸福可言。特別是我看到母親在對著鏡子描眉搽粉的時候,我往往為莫薑而悲哀。沒有那個劉成貴,莫薑何以如今日這般寄人籬下,小心翼翼,謙謙為人?那個死鬼廚子,凍死在街頭真真是活該極了!

  莫薑說,個人有個人的命,不能強求,眼下這樣,她很知足了。

  我沒有把莫薑的這些隱情告訴別人。我知道,誰都有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比如我,期末數學考試得了9分,我偷偷把成績單改了,在9旁邊又加了個9,這樣的事情當然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是連莫薑也不會告訴的。做人得學會“守口如瓶”不是?還有,我喜歡我們班的男生劉大可。劉大可不喜歡我,我就讓莫薑做了奶酥六品給他,並且說是我做的,以提高我的身價。奶酥六品讓劉大可驚奇,小子哪兒見過這個,他爸爸是電車賣票的,每到一站都得下車,最後一個再擠上去,跟奶酥六品差得還遠。得了奶酥的好處,劉大可帶我去坐他爸爸的電車。坐電車是次要的,主要的是能單獨跟劉大可在一起,從北新橋到東四坐了三站,把我激動得渾身哆嗦。這些我照實跟莫薑說了,不說我憋得慌,莫薑對此不置可否,說以後要吃什麽點心盡管說,奶酥六品以外她還會做什錦點心、馬蹄燒餅、豌豆黃、芸豆卷……

  莫薑沒把我送奶酥六品的事告訴家裏大人,當然,她的事情我也不會到處張揚,彼此心照不宣罷了。

  長期與莫薑相處,相入相化而不覺,竟也不覺得她怎麽醜了。有時甚至還暗自慶幸她有這個疤,有了疤她才能留在我們家,要不,她指不定到哪兒去了,輪不到父親把她撿回來。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母親和父親去聽戲了,戲名是《鴻鸞禧》,沒帶我去,是因為改分的事情敗露,老師找家長了。《鴻鸞禧》就是《豆汁記》,是荀慧生演的。苟慧生是京劇四大名旦之一,不能去看損失實在是大,心裏就很不痛快。坐在廊下,托著腮,看著移動的日影,百無聊賴地發呆。莫薑給我端來一碗酸梅湯,對我說,女孩兒家家的,不能托腮。我問怎的不能托腮,莫薑說就是不能托。莫薑這樣地“教訓”我,都是在母親不在的時候,當著我的母親,她絕不會說我的任何不是,背過母親,她會些許露出一點兒對我的親近,但也是極有分寸。莫薑的酸梅湯在冰桶裏冰過了,泛著桂花的香味,喝一口,全身通泰,美!

  烏梅是我從西口“達仁堂”藥鋪買來的,桂花醬是院裏桂花醃製的,兩樣東西混到一起竟然達到了如此美妙的效果。炎炎的盛夏,冰涼的酸梅湯,沉沉的四合院,幹淨利落的老太太莫薑,成了我永難失卻的記憶。我給莫薑講述父母去看的《豆汁記》,莫薑說她看過,是筱翠花演的金玉奴,筱翠花扮相很美,踩著蹺,婀娜多姿的。我問莫薑在哪兒看的筱翠花,莫薑閉了嘴,再不回應。

  莫薑進廚房了,我在院裏扭扭捏捏地學唱金玉奴,“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醜,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著自己唱得不錯,身段也好,將來如果不做廚子就去當戲子,這兩個職業都是我的至愛。

  二門裏晃晃悠悠進來個老頭兒,衣衫襤褸,落魄不堪,老頭兒後頭跟著個半大小子,趿拉著張開嘴的靸鞋,穿著大褲衩子,兩人一樣的髒臭,一樣的齷齪。我問他們找誰,老頭兒說找姓譚的。我說這兒沒姓譚的,他說他打聽半個多月了,就是這兒。小子接茬兒說,沒錯,就是這兒!

  莫薑聽到院裏的說話聲,破例從廚房走出來,站在東廊下,定定地看著來人,老頭兒也一動不動地看著莫薑,站了半天,誰也沒說話。突然,莫薑哇的一聲哭了,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老頭兒有些慌亂,一雙汙髒的手使勁兒地抓捏褲子,木訥地說,我對不住你……莫薑。

  莫薑說,你還活著?還活著……

  我問老頭兒是誰,老頭兒說他是劉成貴。我說,你不是死了嗎?

  劉成貴說,我活著跟死也差不多了。

  我說,你把莫薑賣了,莫薑現在跟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還來找她幹什麽?

  劉成貴說,我錯了……

  莫薑臉色白得像紙。我問莫薑,這老頭兒果真是劉成貴,莫薑點點頭。“死去”的人又複活了,這事變得有點兒複雜,我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劉成貴氣力有些不支,挪了幾步坐在台階上,看見我那碗沒喝完的酸梅湯,問我他能不能喝,我沒言語。他許是渴得狠了,還是端起來喝了,喝完說,烏梅是藥鋪買的,一股黨參黃芪味兒,桂花不能用蜜漬,得用綿白糖。

  不愧是大廚。

  半天,莫薑緩過勁兒來了,問劉成貴有什麽打算。劉成貴說他現在這副模樣還能有什麽打算,兜裏沒錢,身上有病,除了莫薑,他再沒別的親人了。莫薑說,回來也好,咱們好好過日子,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我說,莫薑,你可想好了,他是隻狼!

  莫薑含著眼淚對我說,您說我能怎麽著呢,攤上這麽一個男人。

  劉成貴說,我們是敬懿太妃指的婚,名正言順的。

  我說,呸,去你的太妃吧,坑人不淺!

  我們說話的時候,那個半大小子就在院裏轉,看著敞亮的北屋說,爸,咱們今天就住這兒吧?

  莫薑說這裏是住不得的,這兒是葉四爺府上,四爺和太太馬上就回來了,有話到外麵去說。小子不聽,索性在父親的躺椅上躺了下來,搖來搖去,把椅子弄得嘎吱嘎吱響。小子對莫薑說,你住哪兒我爸就住哪兒,我爸住哪兒,我就住哪兒。

  我問這個無恥的小子是誰,小子說他是劉成貴的兒子,按規矩,他應該管莫薑叫娘。莫薑有些手足無措,劉成貴解釋說小子叫劉來福,他娘姓衛,死了。

  嗬,妓女衛玉鳳的後代。

  我不知這出戲該怎麽往下演。

  太陽西沉,是散下午戲的時候了,父母親馬上就要回來了。莫薑臉憋得通紅,轉了幾個圈說做下人的,不能給主家兒添亂,隻要出去,怎麽著都好說。小子大大咧咧地說,我們要吃的住的,穿的戴的,使的用的……又補充說,住的不能窄憋,穿的不能寒磣,吃的不能湊合。

  我看出來了,這小子年紀不大,是個混混兒,無賴。我說,你真不要臉!

  小子現在成了主角,眉毛一挑說,這是我們家自己的事。

  劉成貴說,現在能有碗荷葉粥喝最好,就八珍鴨舌,解饑又下火。

  一切好像倒過來了,好像是莫薑虧了他們,欠了他們,讓他們受苦受難了,在他們麵前,莫薑得贖罪。

  好不容易,莫薑帶著劉成貴走了。父母的晚飯是我給做的,初試牛刀,小露鋒芒,印證了我的模仿能力和動手能力,海米冬瓜湯,肉片燜扁豆,胡桃雞丁,都是夏日的家常飯菜,都是臨時急就而成,不需慢功烹製的。父母到家時,飯菜已經擺到桌上了。

  父親在飯桌上大讚苟慧生的《豆汁記》改得好。原來的《豆汁記》是以大團圓結尾,即金玉奴被林大人從江中救起,以義女名分許配莫稽,洞房中一通棒打後,夫妻和好。經苟慧生一改,變成了洞房內一通棒打,將莫稽以忘恩負義、害人性命的罪名撤職查辦,以金玉奴“多謝義父為我報仇雪恨,回家去勤操勞做針業,我侍奉爹尊”結束。既善惡有報,又出了氣。

  我告訴父親,這頓飯完全出自我的手之後,父親驚奇地說,丫兒長本事了,已經能夠“侍奉爹尊”啦。

  母親問我莫薑在幹什麽,我說一個叫劉成貴的,帶著兒子劉來福找來了。母親看著父親說,莫薑說過是無親無故的……怎麽有男人還有兒子?

  父親沉吟了一下說,莫稽沒想到金玉奴成了林大人的女兒,金玉奴也沒想到自己婚姻一場,臨了還得回家去“做針業”……世間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很多哪。

  母親說,她來的時候莫稽一樣的可憐,是我們一碗豆汁救的,收下了她。這倒好,她站住腳了,家眷也來了,敢情“莫稽”身後有一大家子人。

  父親問我劉成貴怎麽打算,我說劉成貴要吃八珍鴨舌喝荷葉粥。父親一聽就樂了,說這個劉成貴是個內行。母親把碗一推,讓父親趕緊拿主意,父親的回答隻四個字,“順其自然”。

  我知道父親是舍不得莫薑那精湛的廚藝。

  那晚莫薑沒有回來,如何應對那一對父子,我替她發愁。



  

  莫薑走了,母親不得不再次下廚,我們家又恢複了炸醬麵、熬白菜的歲月。現在,我和父親想念的再不是廚子老王,而是他他拉•莫薑。我才知道,莫薑姓譚,辛亥革命後,滿人多隨漢姓,正像我們家“葉赫那拉”,姓了“葉”一樣,“他他拉”就姓了“譚”,莫薑應該是譚莫薑。後來實行了戶口製度,登記的時候莫薑卻又沒姓“譚”,還是姓“莫”。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沒有了莫薑,我便成了大廚,隻要學校沒有課,我的大半時間全紮在廚房裏。之所以心甘情願地與紅鹽白米打交道,是源於我與生俱來的對廚藝的偏愛,就像我後來偏愛的文學。做飯和寫文章是相通的,在談論文學創作時我常用做飯來打比喻,寫文章好比和麵,初寫成不過是剛把麵和成了一個團兒,麵得不停地揉,文章得不停地改,麵裏的疙瘩揉開了,文章裏的硬傷病句改過了,隻是完成一半。還不行,麵得擱在一邊餳,最少得餳倆鍾頭,文章得擱,最少擱半個月,餳好的麵再揉,擱過的文章再改,基本就可以拿出去了。急茬的麵(疙瘩湯除外),急就的章(除非天才),一般經不住推敲。火候到了,飯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就這麽簡單。大家聽了笑我,笑我的文學理論就是一個主題——“吃”。

  莫薑飯做得好,是莫薑火候把握得好;莫薑是不會寫小說,倘若她能寫,應該是大家。

  依著父親“順其自然”的態度,我們尊重莫薑的選擇,是去是留全不幹預。晚上,看著莫薑空蕩蕩的小床,看著月影在房內的移動,我難以入睡,不知莫薑在哪裏……

  一個月後,莫薑回來了,憔悴了許多,卻依舊的幹淨利落。這使我想起了“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的古訓,莫薑是個知情知義的人。她沒有解釋劉成貴的“死而複生”,也沒有談論那平地冒出的兒子,隻是說給我們添了麻煩,對不住四爺四太太。

  父親給她加了工錢,每月15塊,就算是我們正式地雇傭她了。

  莫薑不再與我同住,她每天回家了。她在王駙馬胡同一個雜院裏租了兩間南房,竟然和那個賭徒加凶手過起了日子。後來我才知道,莫薑是把那個翡翠扁方賣了,用那錢安頓了這爺兒倆。王駙馬胡同,離我們家不遠,隔著一條街,每天早晨莫薑早早就來了,晚上吃完晚飯,收拾完了才走。我不理解莫薑為什麽要接納劉成貴,也不能想象她和那個渾身餿臭的老頭子躺在同一個炕上會是怎樣一種情景。誰把我賣了,我會記恨他一輩子,誰砍我一刀,我永世不會原諒他!說得好聽莫薑是善良,是寬容;說得不好聽就是賤!我沒好氣地對莫薑說,告訴那個渾蛋啊,不許他上我們家來。

  莫薑說,他不來,他在東直門外粉坊幫忙呢。

  粉坊是把綠豆做成粉絲的地方,終日蒸汽騰騰,湯水淋淋,粉坊的附帶產品就是豆汁和麻豆腐。無論是豆汁還是麻豆腐,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食,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再好吃,不上菜譜。一個皇帝跟前的禦廚,淪落到做豆汁的份兒上,也算是“地覆天翻”了。該著!

  我說,那個糟老頭子,站也站不穩的,還能在粉坊幹活兒?

  莫薑說,怎麽是糟老頭子,他比我還小呢,小八歲。

  我說,他得靠你養著吧?

  莫薑說,過日子,能說誰養活誰呀?

  明顯地,莫薑已經站在“老渾蛋”的立場上說話了,輕描淡寫,息事寧人,以忍為閭,苦頭吃得還不夠。

  莫薑說劉成貴“不會來”,劉成貴還是常偷偷摸摸往我們家跑。劉成貴來了,不敢進二門,隻是躲在東南角廚房的小院裏,怕我看見,知道我最不待見他,常常是打聽好了,趁我不在的時候來。比起莫薑來,劉成貴有些老態龍鍾,不惟腿腳不利落,手和胳膊還發顫,一代名廚現在連炒勺都掂不起來了,這叫惡有惡報。有時候劉成貴被我在門道撞見,他會惶恐地閃在一邊,不敢拿正眼瞧我,嘴裏囁嚅著,我來給她……送點兒東西……

  我根本不理他,就像沒看見一樣地從他跟前走過去。這種無言的鄙視是最好的報複,不是為我,是替莫薑。 再看見他,手裏果然提著東西,不是麻豆腐就是豆汁,以證實“送點兒東西”是不虛。

  父親似乎不反感劉成貴,有時候知道劉成貴來了,就把他叫到裏院來聊天。劉成貴進裏院從不走垂花門,而是由廚房的小門進,順牆溜,沿著東廊進北屋,進來也不坐,垂手站著,以示卑微。我一見他這副孫子模樣就反感,就拿眼瞪他,想他掄菜刀的時候是何等凶惡,何等無情,現在裝得跟避貓鼠似的,騙誰呀,狗奴才!

  父親讓他坐,他說不敢。父親說現在解放了,都是人民了,沒有了高低貴賤之分,沒有那麽多禮數了。劉成貴還是不坐,還是站著,說他站慣了。父親說,你成了《法門寺》裏的賈桂,站慣了。

  劉成貴說,四爺跟西太後是本家,看在老先主兒的分兒上我也得站。

  我說,讓他站著,沒讓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親驚奇地看著我,不滿地說,你什麽時候學得這樣刻薄,老劉師傅頭發都白了,你跟一個老人能這樣說話?有工夫我得上你們學校一趟,跟你們的校長談談,把學生都教育成這樣不行。

  我一調大屁股,出去了。

  父親跟劉成貴聊的多是吃飯的事情,扯什麽滿漢全席134道熱菜,48道冷葷的內容,不厭其煩地用紙記了,說是要寫文章。那時候父親剛進政協,對搜集文史資料充滿了熱情,一禮拜恨不得寫八篇文章往上遞,說有些東西不寫下來就丟了。父親是光緒十四年生人,被慈禧派出去留學,學成回國,老佛爺駕崩了,到了也沒目睹上老佛爺真容。劉成貴是見過慈禧的人,據他給父親介紹,老佛爺精力充沛,食量驚人,隻要肚子稍稍感覺到空,隻要是沒什麽事情好做了,就得吃東西。有一回在頤和園景福閣剛吃完小吃,往諧趣園走,景福閣和諧趣園相隔不遠,幾步路,還是下坡,老佛爺不要坐輦,說要遛遛食兒。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不知為著什麽,要吃魚羹,廚子就得拿出帶著的小灶,當場製作,當場品嚐。劉成貴說,老太後實際是死在嘴上,怨太貪吃,太沒有節製。有時候半夜醒了還要吃 “燒豬肉皮”,最喜歡的清燉肥鴨幾乎頓頓要上,夾肉末的馬蹄燒餅和炸三角要吃剛出鍋一咬流油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怎禁得住這些油膩!深秋時節,秋燥,調理不當,拉肚子了,成了痢疾,硬是拉死了……宮裏的禦膳並不都好,太精細,吃幾頓可以,老吃就停在肚裏不走了,弄得皇上和幾位太妃的胃腸都不好。民間吃得糙,大眼窩頭麻豆腐,綠豆雜麵醃菜幫,吃著舒坦,拉著痛快。

  這些話,好像不應該是從禦廚嘴裏說出來的,劉成貴自己在砸自己的行當。幾十年後我才悟出劉成貴的道理,器具質而潔,瓦甕勝金玉;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靜的百姓日子是最彌足珍貴,最舒服養人的。

  此經驗非一番磨礪不能悟出。

  自從劉成貴在父親的慫恿下開始登堂入室以後,東直門外粉坊的豆汁和麻豆腐就經常在我們家的飯桌上出現。豆汁和麻豆腐同屬綠豆澱粉和粉絲的下腳料範疇,將綠豆泡漲,撚皮,加水磨漿,倒入大缸發酵,下沉者是澱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濁,一股泔水味兒。麻豆腐是做粉絲的剩餘物,顏色青綠,有豆腐渣的嫌疑。劉成貴是個狽,動嘴不動手,在他的指導下,下裏巴的麻豆腐被莫薑做得精致無比。羊腰肉切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裏紅、胡蘿卜絲,單擱出;再炒黃醬,將蒸過的麻豆腐倒入,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備好的作料攙進去,充分融合,起鍋,盛入淡青色盤中,中間打個窩,澆上現炸的辣椒油,四周撒上青韭,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炒麻豆腐就可以端上桌了。炒麻豆腐的味道往往傳得很遠,胡同裏一旦飄出那特有的香味,人們便知道,葉家又在吃麻豆腐了。相比,豆汁的做法比較麻煩,劉成貴在送豆汁的時候還要捎帶從東直門棺材鋪帶些鋸末來,熬豆汁切忌滾開大火,大火熬的結果是渣是渣,水是水,在鍋裏還渾然一體,盛到碗裏,不待上桌,便湯水分離了。劉成貴的做法是,豆汁燒開用鋸末熬,點著的鋸末永遠處於似燃非燃狀態,豆汁便永遠處於似滾非滾模樣,水乳達到充分交融,喝起來酸中帶甜,酵味實足。父親翻出一本老舊的書,上頭有說豆汁的,“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漿風味論稀稠。無分男女齊來坐,適口酸鹹各一甌”。

  雞鴨魚肉固然高貴,卻不如其貌不揚的豆汁滋味悠長。

  但是我拒絕劉成貴拿來的豆汁和麻豆腐。這些吃食,隆福寺小吃攤上都有,不稀罕“老渾蛋”的賜予。

  我已經上高中了,活動的範圍和自由程度都非小學時代能比,對同班同學顧寅頗有好感,下學常約了顧寅到隆福寺東邊夾道去喝豆汁。攤上的豆汁盡管沒有家裏的地道,但是有焦圈可配,還有鹹菜絲。更主要的,是有顧寅在旁邊,並不是為了喝豆汁,我們主要是欣賞豆汁攤的環境,頭頂一個白布棚子,一個繃著臉,目不斜視的老頭子,兩條長板凳,一張小矮桌,周圍是鬧哄哄的人,左邊是賣炸灌腸的,右邊是賣切糕茶湯的……這是談戀愛極好的地方。

  此時的我,再不會讓莫薑做奶酥六品來為我壯門麵,足見我對這場戀愛的認真。

  三年自然災害開始了,糧食日趨緊張,副食也開始計劃供應,每人每月四兩清油,一斤肉,連堿麵和肥皂也要用購貨本去買,莫薑縱然有天大本事也再做不出一咬流油的炸三角來了。父親的單位裏,幹部們主動削減糧食定量,黨員帶頭,從三十斤減到二十八斤、二十四斤。父親說他每月有十斤糧食足夠了,為保險起見,他給自己訂了十二斤定量。依著父親的算計,在那些紅燜筍雞、清蒸鰣魚、燒鹿尾、烤羊腿以外,也真的吃不了多少飯了。單位領導沒有理會父親的想法,很理智地給定了二十八斤半,為此父親還憤憤不平,認為人家挫傷了他的積極性。

  莫薑有些失落,有幾次我到廚房去找吃的,看見她挖挲著手在廚房裏轉,不知道該幹什麽。糧食按說不少,卻突然變得不夠吃,每月24號一大早就得到糧店排隊,買下月糧食。父親因了他的職務,每月多有供應,但極有限,無非是些黃豆和伊拉克蜜棗,有時是幾斤鹹帶魚。奠薑不會做成帶魚,她拿著那幹瘦的長條問母親,是用溫水發還是上屜蒸?我由此推斷,慈禧老太太是絕沒吃過鹹帶魚的。

  連青菜也少見了,入冬,每戶每人配給了五斤糧票的白薯,一斤糧票買六斤白薯。我們家用架子車拉回一車,堆在院子裏,父親見了那些白薯高興地說,這回可以吃拔絲白薯了。

  莫薑愁眉苦臉地說,四爺,拔絲好做,油呢?糖呢?

  父親說他就是說說而已。

  有人發明了用“雙蒸法”做米飯,據說可以多出三分之二的飯量。街道上推廣,母親讓莫薑去學,莫薑不去,母親去了,回來照章操練,把米先炒了再蒸,果然爆米花似的發起不少,母親很高興。莫薑說,米還是那些米,哄了眼睛哄不了肚子。

  母親還學會了做人造肉,吃小球藻,淨弄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讓我們吃。

  那一階段,莫薑和母親常出東直門,到人家收獲過的地裏去撿剩兒。撿剩兒的城裏人挺多,老娘們兒們為半截蘿卜,一塊菜幫而打架。逢有爭執,都是母親出頭,莫薑不會吵架,她連大聲說話也不會,她隻會用頭巾遮著半張臉,在旁邊呆呆地站著。母親回來,得意地張揚著她的收獲,莫薑則一頭紮進廚房再不出來。好像一切都變了,都倒過來了,南營房窮丫頭出身的母親在此時此刻展現了她無可替代的優勢。

  飲食問題變得越發嚴酷,不少人出現了浮腫,莫薑麵對的不再是抓炒芙蓉雞片、滑溜魚片,而是如何向我母親學做疙瘩湯,如何將豆汁飯做得黏稠膩糊。當我發現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一個坑的時候,母親哭了,一向“順其自然”的父親也背過身長長地歎了口氣。

  父親不順其自然也得順其自然了。

  我們期盼著劉成貴送來豆汁,在饑餓麵前,我再不能矜持,即便是“老渾蛋”拿來的東西,也照喝不誤了。

  粉坊成為了國營,還在生產著澱粉和粉絲,市麵上豆汁和麻豆腐早已絕跡。劉成貴負責夜間看門任務,大約是本單位的職工,還時時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渾蛋”提著豆汁,邁著蹣跚的步子,進東直門,拐南小街,將豆汁送到莫薑手裏……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東直門外那個國營的粉坊,沒有劉成貴和那些隨時供應的豆汁,我那年邁的父親是否能熬過那艱難的歲月。

  不知是我們家的豆汁救了莫薑,還是劉成貴的豆汁救了我們。

  想起了莫薑的話:過日子,能說誰養活誰呀?

  

  五

  

  轉眼到了1966年,那年莫薑整七十歲,過完了七十歲生日莫薑提出辭工的要求。

  莫薑已經沒有精力料理我父母親的一日三餐,劉成貴成了她生活的一大負擔,六十二歲的劉成貴早早地落了炕,癱瘓了。年中我給莫薑送錢去,是父親的意思,為的是不忘莫薑二十來年在我們家的好處。我在雜院的小南屋見到了劉成貴,見識了那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兩把椅子一張床,一個搖搖晃晃的桌子,桌上茶盤裏有兩個磕了邊的茶碗,一把有“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圖案的茶壺,正麵牆上貼著五年前的獎狀,是獎給民兵打靶第一名劉來福的。劉來福在京郊一家國防工廠當工人,自從當了學徒以後就淡出了這個家庭,在廠裏住集體宿舍,逢年過節也不回來,也不給家裏錢。我知道,以莫薑的恬淡性情不會和劉來福去計較,在我看來,那個是非小子能獨立出去也未必是壞事,有他在家裏攙和隻能是添亂。

  劉成貴坐在炕上歪著腦袋流著哈喇子,脖子上嬰兒一樣圍著小圍嘴兒,見我進來,嘴裏嗚啦了半天,不知說些什麽。莫薑說劉成貴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顧,心裏什麽都清楚,就是說不出話來。

  莫薑問我父親的情況,我說醫院檢查出是胃癌晚期,這病挺麻煩。莫薑說,四爺是好人。

  我看著莫薑給劉成貴喂飯,一勺一勺把些個糊狀的東西喂進那張口咼斜的嘴裏,劉成貴邊吃邊順嘴角往外流,莫薑就得迅速用碗邊接了,用手巾把嘴擦淨,再喂下一口。其細致與耐心,不異關照一個嬰兒。碗裏的糊糊散發著熱氣也散發著香味,那是我從未聞過的味道。我問莫薑喂的是什麽,莫薑說菜汁、黃豆大米麵加雞蛋黃。我說劉成貴口福不淺,還有雞蛋黃吃。劉成貴嗚啦了幾句,莫薑翻譯說,他說了,要是用甲魚湯再加點兒嫩羊肝煮,就趕上西太後喝的什錦粥了。

  陽光照射在屋內,光線中飄浮著細細的微塵,一切似乎都變得很柔和。劉成貴一臉的滿足,一臉的幸福;莫薑一臉的平靜,一臉的愛意。折騰了一輩子的夫妻,到了竟然是這樣……

  這樣的日月大約是老夫老妻們必要經曆的過程吧。

  我父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三天兩頭跟父親的單位要車去醫院,單位開始還給派,後來連人也找不著了。老三被關在牛棚裏,我隻得借隔壁人家的平板三輪拉父親去醫院,我在前麵蹬,母親在後頭推。我想,虧得是老夫少妻,否則我的車上得拉倆。醫院裏空空蕩蕩的,大夫護士都去造反了,母親沒了轍,隻會掉眼淚。

  父親瘦得成了一把骨頭,無論是八珍鴨舌還是豆汁稀飯,對他都沒有了意義,他的生命如搖曳的油燈,在“順其自然”中漸漸熬盡。

  一件絕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個燠熱的早晨,劉來福領著一夥人到我們家造反了。劉來福已經改名叫做“衛東彪”,是隨了他母親衛玉鳳的姓。也就是那天,我才知道劉來福並不是劉成貴的親子,而是衛玉鳳的遺留,他的真父親是誰,無從查考。衛東彪自言苦大仇深,她的母親被萬惡舊的社會迫害致死,劉成貴名為繼父,待他實同奴隸,非打即罵,不給飯吃,使他幼小的身心受到極大傷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沉默,他要造反了,造這個日本的反!

  我聽了半天,敢情跟我們家沒什麽事兒,就說,有賬你找劉成貴算去,我們家姓葉!

  這下衛東彪炸了,將皮帶狠狠一掄,發出嗖嗖聲響,指著我說,別以為革命群眾不知道你們的底細,葉赫那拉,你們窩藏了譚莫薑幾十年,譚莫薑是什麽人?譚莫薑是漏網之魚,是封建主義的殘渣餘孽,你們家跟她是一丘之貉!劉成貴是你們家座上之賓,劉成貴是偽滿洲國頭子溥儀七品頂戴的副庖長!

  造反派一聽這揭發都很興奮,開始喊口號,打倒我父親,讓我父親出來接受批鬥。有人開始往牆上刷大標語,衛東彪領著人往屋裏衝。

  莫薑不知從哪裏閃了出來,揪住了衛東彪的胳膊。莫薑臉上那道生硬的疤在太陽下泛著紅光,蒼白的頭發襯得那張臉絕望而淒迷,任誰看了這張臉,心都會發出無法抑止的戰栗。莫薑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擔著,我不過是葉家的一個廚子,一日三餐,按月拿錢……

  衛東彪抬手照著莫薑的臉就是一巴掌,清脆的響聲讓在場所有的人吃驚了。衛東彪說,你的賬待會兒算,饒不了你,我現在要找的是葉老四!

  衛東彪還要往屋裏闖,莫薑攔在衛東彪前麵不讓進,兩個人扭在一起,突然莫薑撲通一下跪在衛東彪麵前,嘴裏喃喃地說,孩子,我求求你了……

  衛東彪說,誰是你孩子?你不要混淆階級陣線,偉大領袖毛主席說了,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院內口號陣陣。

  母親架著近乎彌留狀態的父親出現在房門口,父親慘白的麵容、深陷的眼窩讓所有的人害怕,有人開始往後退了。衛東彪沒想到父親是這般模樣,大約也是怕吃不了兜著走,帶著大夥很猛烈地喊了半天口號,草草收兵了。

  莫薑沒有走,嘴裏不停地說著“對不住四爺”,眼淚簌簌地流。後來她隨我回到西屋內,在她的小床上坐了,平靜了一會兒對我說,我沒想到會是這麽一種結局,平自給你們添了這些事兒……咱們在一起住了近二十年,往後怕也沒見麵的機會了,有些話這輩子想著本不必說了,可還得說……

  他他拉莫薑,鑲藍旗,河北易州常各莊人,十一歲被選人宮,充任壽康宮宮女。壽康宮是同治妃瑜妃住處,宣統即位,尊瑜妃為敬懿太妃。莫薑在壽康宮是專職打點太妃用膳的,對於宮廷菜熟稔而有研究。1924年11月,鹿鍾麟向退位的溥儀交國民政府大總統令,更改優待清室條件,命令溥儀即日下午出宮。倉皇之中,溥儀和少部分太監、宮女於下午四點從禦花園出順貞門,登車移居什刹海後海北河沿的醇親王府。溥儀一走,禦膳房解散,廚師們散去,各自謀生,這其中也有劉成貴。

  劉成貴在為溥儀服役時,敬懿太妃要招待娘家人,一度將劉成貴借到壽康宮廚房幫忙。老太妃讚賞小廚子的手藝,特賞銀子三十兩,白玉扳指兒一個。當得知小廚子還沒有成家,尚且單身一人時,老太妃順便就將旁邊伺候吃飯的莫薑許給了廚子。老太太老眼昏花,也沒問問雙方年紀,金口玉言,板上釘釘,就把事情定了,言明莫薑出宮時成親。宮裏的宮女不像太監終生在宮中當差,宮女一般到二十歲就要出宮,或嫁人或回家,宮廷裏沒有白發蒼蒼的老宮女。莫薑二十八歲了,早已過了年齡,隻是沒有合適替換人選,一直留在太妃旁邊,成了一個老姑娘。劉成貴當時還不滿二十歲,太妃指婚是件光彩的事,不敢拒絕也不能拒絕。當知道太妃身後站著的那個並不漂亮的宮女已經二十八歲的時候,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

  莫薑想得簡單,太妃既然指派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後半輩子終是有了依靠。

  11月5日,溥儀帶領一幹人等離開皇宮,皇宮內還有三個老太妃沒有安置,一個死的是光緒的瑾妃即珍妃的姐姐瑞康太妃,其靈柩還沒來得及安葬,兩個活的是同治的兩個妃子,榮惠太妃和敬懿太妃。兩個老太太一起摞勁兒,誓死不離皇宮。太妃們不是皇上,誰也不能把倆老太太硬扔出去。民國政府讓前清室總管內務府大臣紹英去給老太太們做工作,做的結果還是不出宮,但是答應倆人搬到同一個宮裏居住。太妃們雖然比皇上硬氣,也終不過抵抗了半個月,11月21日,紹英等人準備了兩輛汽車,把倆老太太接出皇宮,移至北兵馬司大公主府居住。

  臨行頭一天,敬懿太妃托人把劉成貴叫了來,將莫薑鄭重其事地交給了他,讓他好好待承這個在她身邊服務了十七年的老姑娘。敬懿太妃說莫薑不漂亮,但是懂禮數,性情溫和,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娶了莫薑做媳婦是祖上積了陰德,是大福分。劉成貴跪在殿內地上隻有磕頭的份兒,他做不了老太妃的主。敬懿太妃說,這是天賜良緣,也是我們老姐倆臨走做的最後一件好事,夫婦和而後家道成,出去好好過日子吧。說著將一個翡翠扁方送給了莫薑說,東西雖不值錢,卻是我用過的,你留個念想吧。又對劉成貴說,娶媳求淑女,勿計厚奩,想你有好手藝,我才把她給了你,怎麽著也是我身邊的人。

  榮惠太妃指著殿外庭院裏的一棵黑棗樹吟道,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孫兒抱。小廚子你聽著,來年得了兒子,記著到我墳上告訴我一聲。

  劉成貴趕緊說,老太妃說差了。 “天賜良緣”給莫薑帶來無盡的災難,劉成貴為還賭債,將家裏東西一賣再賣,值錢者也就剩了那個扁方。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莫薑將那個扁方隨時帶在身邊,那是她十七年經曆的認證,一旦失去,走過的歲月便也失去了……臉上所挨那一刀,就是劉成貴為索要扁方不成惱羞成怒砍的。

  溥儀上了長春,在長春成立了偽滿洲國。不滿意東北的廚子,帶去的人手又不夠,給舊時養心殿禦膳房的老人手帶話,希望過去幫忙。大家反感日本人,也不願意伺候偽滿皇帝,都不去。“抓炒王”等老禦膳房的人在北海五龍亭東邊辦起了“仿膳茶莊”,買賣紅火。劉成貴沒人緣,名聲也不好,沒人要。劉成貴索性一拍屁股扔下莫薑上了長春,投奔了溥儀。溥儀給封了個副庖長,待遇不薄。第二年將花枝胡同的衛玉鳳連同兒子接了去,那兒子到底說不清是誰的,屬於有媽沒爹的主兒。

  在東北劉成貴舊習不改,不惟賭,還抽,抽白麵兒,錢沒攢下,落了一身病。衛玉鳳扔下兒子跟了個在滿洲鐵路工作的日本調度,日本戰敗投降,據說,調度和他的中國老婆都沒有善終。偽滿皇帝成了階下囚,他的手下作鳥獸散,劉成貴衣食無著,流浪東北,凍餓中幾近斃命。無奈中想起了莫薑,便帶著劉來福進山海關,向京城方向迂回。

  莫薑說,她一直以為劉成貴已不在人世,沒想到,找了來。

  我說,我父親知道這些嗎?

  莫薑說,四爺全知道,隻是不讓告訴太太,說太太心底淺,裝不下這麽多事兒。

  莫薑離開時,在父親床前默默站了許久,末了說,四爺您好好兒的……

  如以往一樣,退後兩步,轉身離去了。

  如果知道莫薑的想法,我會跟著她走,可惜,我當時沒想那麽多。

  母親冷冷地看著莫薑,她把這場災禍歸咎於眼前這個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門外,滿牆的大標語鋪天蓋地,滴墨如血,讓人不寒而栗。夜深人靜時,清涼月光下,我躑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揪著,不踏實,不知是為走了的莫薑還是房內的父親。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天氣照常悶熱。

  下午時候,3號的胡大媽悄悄跑進院裏,低聲告訴我說,在你們家做飯的莫薑死了。

  我愣住了,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昨天晚上還在我的房內說話,今天怎會歿了!胡大媽說,老公母倆一塊兒死了,把蜂窩煤爐子擱屋裏,窗戶門都關得嚴嚴兒的,大夏天的,這不是成心不活了嗎!

  我撒腿就往王駙馬胡同跑,跑到雜院門口,看見人們正把死人往卡車上裝。劉成貴已經橫在車上了,莫薑穿戴齊整,被四個人揪著胳膊腿,使勁兒一悠,悠了上去。後上去的莫薑半個身子壓在劉成貴肚子上,姿勢十分別扭,側著的臉正好對著後車幫,半邊頭發披散下來,蓋住了那條疤,這就使得莫薑的臉看上去平靜而光潤,像是睡著了。

  我知道,莫薑睡覺就是這個樣子,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站在車後,我默默向莫薑告別。車幫翻了上去,將我和莫薑遮斷,從此是再不能相見了,但她將那些櫻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魚永遠地留給了我。

  不僅僅是這些吃食,留給我的還有那……一陣酸楚湧上我的心頭。

  拉著莫薑的汽車向胡同西口駛去,車後一溜煙塵。

  西邊天空,是一片淒豔的晚霞。

  

  六

  

  “文革”未結束,我便被分配到西北。

  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寶店裏,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綠的偏方,它被單獨擺放在一進門的位置。瑕疵依舊,晶瑩依舊。如與老熟人相見,我俯身與它對視,彼此似乎都有話要說。店老板走過來說,您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翠吧,這是我們的鎮店之寶,無價。

  我笑笑,誇他的“鎮店之寶”珍奇罕見。店老板說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這麽長。我問他古代是哪一代,老板脫口而出,宋代。

  老板說這個翡翠尺子是他們家幾代的存留,在箱子裏收著至少有幾百年了,現在能重見天日,大放光彩,是他買賣做得順暢紅火,家裏的寶貝也高興了,想出來亮亮相。

  臉不變色心不跳,比寫小說的還能編。

  我隻好匆匆離去。

  也想念豆汁,用鋸末熬的豆汁,不是小吃店裏的“急就章”。聽說東城某名小吃店賣豆汁,先打的後坐地鐵,千裏萬裏地去了,買了一碗,還沒待端到桌上,已經湯是湯水是水了,喝了一口酸水,咬了一口硬如皮帶的焦圈,喝豆汁的興味立刻皆無。

  又聽說京城開了不少賣老北京吃食的飯館,有炸醬麵、豌豆黃、豆醬、芥末墩什麽的,其中也有豆汁。滿懷希望地去了,一見那豆汁就傻了眼,稠糊糊不知勾了多少芡,使人對它的名分產生了質疑。叫過小二問碗裏是什麽,小二嫌我外地人少見多怪,告訴我是“豆汁”。

  從網上看到東直門外的豆汁鋪搬進了北新橋二條,我不知這個豆汁鋪是不是就是當年劉成貴所在的那個坐北朝南的粉坊,想著應該是地道。借著進京開會的機會,到二條去打豆汁。頭趟去人家賣完了,二回去排隊,買了兩舀子,裝在塑料瓶子裏,準備帶回西北,親自熬製。孰料,上飛機過安檢被扣了下來,人家讓我當場喝掉,我說沒法喝,這是生豆汁,不是可樂。還是不讓通過,隻好割愛。

  到現在沒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

  到現在沒見過莫薑那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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