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的理想
家裏電視唯一的中文頻道突然收不到了，靠著這個台，我們惡補了因為人在海外跟不上流行的中文歌曲。至於這個台灣台家長裏短風格的新聞播報我們興趣倒是一般。兩年裏主要看的是一個的叫“星光大道”的選秀節目，對於它的煽情，漸漸也已開始疲勞。可是過了幾個月沒有這個講中文的頻道，又覺得缺點什麽，也希望周末偶爾可以聽個訪談音樂什麽的。於是請技師上門來服務。技師左修右修，折騰不出來。
“怎麽了，讀不到數據?"我問。技師臉上細細的汗都出來了。兩個小時後，他的神情豁然開朗：”讀不到數據嗎，是因為本來你們就不應該收到這個台。“我大吃一驚。這回，輪到我臉上冒細細的汗了，原來我們白看了兩年。問題沒有解決，可是送他出門時，大家竟然皆大歡喜。這是題外話，也許日後該刪去了。
感謝這兩年，我聽了很多歌補了很多課。既然最近的中文娛樂渠道是這樣的，所以一說歌，就有了這兩天的與台灣的民歌/流行歌曲有關的係列三篇。《民歌手》、《張三的歌》和《傻子的理想》。
從“張三的歌”開始，我知道了李壽全，知道了天水樂集。唱“張三的歌”時，李壽全是一個男孩的爸爸，還有一個女孩正在媽媽肚子裏接受“張三的歌”的胎教。天水樂集的時候，李壽全還沒有結婚。
李壽全是天水樂集的代表人物，今天人們恐怕不在熟悉。另外一個名字說起來大家可能都知道，蔡琴。二十多年前，她唱了一首“被遺忘的時光”，埋在專集的其它曲目裏，沒有引起注意。
二十年後，“被遺忘的時光”被《無間道》導演慧眼識中。
是誰在敲打我窗，
是誰在撩動琴弦，
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
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
在蔡琴那渾厚圓潤的嗓音裏，我們聽到了雨夜的寂寞，憶舊的心緒，和舊時光的令人回味無窮。
天水時代正是這樣一段被遺忘的好時光。
1980年的冬天，台北新生南路，幾個搞音樂的年輕人聚到一起。他們二十出頭，血氣方剛。對於音樂界不尊重創作版權，妨礙創作自由的現狀深惡痛絕。談到激動處，大家決定一起豁出去，脫離唱片公司體製，自己大幹一場。他們有當時歌唱生涯如日中天的李建複和蔡琴，有最紅的製作人李壽全，有才華橫溢的詞作者蘇來，許乃勝，靳鐵章。
蘇來是如是說他們的音樂大夢的：“從創作到演唱一以貫之，不假他人，不受商業箝製，完完全全，對自己，對大眾負責。”他們各自在當時的樂壇，是響當當的字號，以為“現狀之改變”如囊中之物，伸手可得，-- 隻要他們去做。
這個夢醒得也快。不到兩年，天水解散。一方麵有客觀原因，更主要的是，團隊裏沒有一個懂經濟的人。天水的兩張唱片《柴拉可汗》和《一千個春天》，是製作上的精品，卻在市場上栽了一個大跟頭。
我喜歡《柴拉可汗》中的《武鬆打虎》、new wave風格的《傻子的理想》（個人覺得李建複聲音太美太亮太清，不適合唱rocker精神的歌，不如李壽全用喑啞的嗓音來演繹更好），和《一千個春天》中的《一千個春天》、《跟我說愛我》、《謝幕曲》。《柴拉可汗》中的《天水流長》說的是文化的傳承，天水樂集因此而得名。
聽這兩張承襲了70年代中期以來的“中國現代民歌”運動思想的唱片，無論喜歡不喜歡，可以感到歌手與音樂製作方麵的謹嚴虔誠的態度，他們對自己音樂思想的堅持和對社會負責的理想主義。
想介紹一下極具實驗性的《武鬆打虎》。把冷冷北風天，武鬆野店醉，踉蹌上景陽，遇虎打虎，凱旋下山用現代音樂手段加京劇與民樂元素，表達得極富情節性與層次，“我喝的酒 已化成一身冷汗，我打的虎 已化成骨肉一灘” ，後怕與疲憊夾在喧囂的鼓兒鐃兒和嗩呐中，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以下引用：）
作曲的蘇來在這首歌用了驚人的 14 度音階，恐怕也隻有李建複能夠駕馭這樣難唱的作品。陳揚的編曲更是令人咋舌：先是用琵琶和木吉他密密交疊、模擬林裏風聲，繼而引進京劇武場的鑼鼓，象征 “打虎”的橋段，再以熱烈的搖滾吉他作結，最後更神來一筆，拉進一段民間喜慶音樂的嗩呐鐃鈸，創造英雄凱旋的熱鬧情境。李壽全說：“我們那時候對於要如何呈現‘打虎’傷透腦筋，後來想到京戲裏抽象的舞台，也會用音樂去象征一些東西，就請樂師來錄一段武場的鑼鼓，完全保留京戲的元素，隻有陳揚墊了一點鋼琴。曲子最後的節慶音樂，表示武鬆凱旋歸來。錄音的時候我們幾個都下去一起敲敲打打，很熱鬧。”這首歌徹底實現了“百分之百創作自主權”的理想，前衛勇猛的曲式，如今聆聽，仍然足以讓後輩汗顏。
然而，技術上再精工細做也沒有用，普通聽眾不買賬，還是不買賬。音樂才子們從雲端栽下來，天水的“一千個春天”唱片裏最後一首“謝幕曲”成了天水的謝幕曲。
幕緩緩地降落
人漸漸地散了。。。
一個“傻子的理想”破滅了。
天水的起落，在於走得太早，走得太遠，走得太快！80年代後期，台灣音樂工作室林立，版權版稅意識已經深入人心，保護了創作，促進了流行樂壇的繁榮；而天水正是發軔。
三十後，一介書生的我，夜半坐在這裏，感慨萬端地不正是那時那可貴的“大家不肯做的 我們來擔當 ”的“傻子的理想”？即使失敗，即使掌聲零落，一生總可以醉一次。等到眼角眉梢都是風霜，等到嘴角的微笑全是世故，可以回看青春，感激自己曾經那樣堅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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