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堂舅母,緣於我母親的也是堂舅母的三叔母(也是就是我的三外婆)病重。我母親家裏的親戚眾多,一大家子人輪流去探望獨居守寡多年的三外婆,那段時間,在三外婆狹小的房間裏,我常常看到照顧守護著三外婆的堂舅母。
第一次見到堂舅母時,她坐在一副巨大無比的硬木雕花龍鳳床邊,拉著三外婆的手,同病重的三外婆輕言細語地說話。見到媽媽和我後,堂舅母輕輕放下三外婆枯瘦蒼白的手,站起身來迎向我母親和我。見到我們,她輕聲地說:燕兒來啦。我媽媽說:嗯,大嫂好。然後,堂舅母把我母親引到三外婆床前,輕言細語地仔細跟我母親介紹了一番三外婆的近況。我媽媽一邊聽堂舅母說話,一邊輕輕地撫摸著三外婆的手,安慰三外婆,說,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三外婆病得很重,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我見到的三外婆是一位枯瘦且麵色慘白老婦人,三外婆的麵色很白,且有些灰綠色。也許是常年寡居且中年喪子女的緣故,三外婆麵部表情十分木然,她的表情木然到連眼珠子都很少轉動。看到三外婆的模樣,十來歲的我,心裏居然沒有太大的悲哀,隻覺得一個人生活太過孤獨淒涼。
三外婆病得沒力氣說話了,母親就陪著堂舅母拉家常。堂舅母坐在龍鳳床的床沿上,麵對著三外婆,她一邊跟我母親說話,一邊用餘光注意著三外婆有什麽需要。我母親坐在堂舅母的斜對麵,兩個人輕聲地說著家裏親戚們的事情。我坐在一邊,全神貫注地盯著堂舅母的一舉一動,眼睛隨著她的唇她的眼她的手而轉動。那一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堂舅母的一舉一動所吸引住了。
那時的堂舅母,可能已經有五十多近六十歲了。記得堂舅母那天穿著一件陰丹士林斜襟唐裝,靠近領口處別著一條白色繡著細小花朵的手絹。陰丹士林那好看的有點活潑的藍色,映襯著堂舅母的臉,讓她看起來麵龐如玉,我驚歎著堂舅母那種白嫩細膩堪比白玉的皮膚。堂舅母的五官沒有因為歲月流逝而變形,那時的她,依然是位五官玲瓏有致的女人。堂舅母的眼睛不大,她有著細細的淡淡的眉目。堂舅母的鼻子很美,現在想起來她的鼻子應該是那種古人最喜歡的蔥鼻。堂舅母的嘴稍微有點闊,可能因為她心裏明白她的嘴有些闊,因此她在說話時,嘴唇幾乎不怎麽移動。堂舅母同我母親說話時,眼睛不太看著我們,她的頭稍稍地低垂著,眼睛看著地麵,一雙細膩纖巧的手安放在併得很攏的大腿上。堂舅母用那種耳語般的聲音輕聲地說著家常,媽媽一聲聲地應著,點頭附和著。
說了一會話,母親站起身來告辭,堂舅母假意挽留,讓我們跟她們一起吃飯。我媽媽堅決不肯為堂舅母添麻煩,執意要離去,堂舅母也不再堅持。我們跟三外婆告辭後,媽媽拉著我的手離開了。
走在三外婆住的那條明清時代建立的小巷子裏,我急不可待地問媽媽:堂舅母是誰?她怎麽那麽美?我媽媽說:她是我大堂哥的妻子,是我們那一帶極為有名的美人。後來母親告訴我,當年,我大堂舅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堂舅母定了親。定親之後,大堂舅帶著我年幼的母親去竹林裏私會十六歲的堂舅母。我母親是家族裏最小最受寵的那位小妹,大哥哥大姐姐們出門見朋友都要帶著我母親做擋箭牌。我媽媽說,她記得她大堂哥見過未婚妻後,開心得抱著我媽媽在竹林裏唱歌跑跳。後來,每次堂舅要見堂舅母,就抱著我媽媽去竹林裏玩。
媽媽說,後來堂舅娶了堂舅母,依照當地習俗,新娘子堂舅母要從城裏回到鄉下,在回家時要穿一身鮮豔的綾羅綢緞走在自家稻田的阡陌上,等著佃戶們把稻田裏的泥巴甩向花枝招展的新娘,以此方式接受鄉親們的祝福。媽媽一邊回憶一邊麵帶驕傲的微笑對我說:那天,看熱鬧的人很多很多,你堂舅母穿著一身碧綠的織錦緞旗袍,走在田埂上,田裏的佃戶們把泥巴一坨坨地甩到新娘子身上。周圍看熱鬧的人笑著鬧著評論著說,新姑娘見得多了,這麽美麗的新姑娘還真是百年難得一見。
我的手被媽媽牽著,母女倆走在黑瓦白牆的古巷子裏。我聽媽媽輕聲說著家常,抬頭望著藍天白雲,腦海裏幻想著一位二八佳人輕擺腰肢,走在阡陌上的俏模樣。
那天媽媽告訴我,堂舅母身上穿的斜襟褂子,是老家店裏的存貨細洋布陰丹士林做成的。那天,陰丹士林細洋布,連同那個遲暮卻依舊風韻猶存的堂舅母,印在了我的心裏。後來,每次在書裏讀到陰丹士林這個詞,我就想起那位坐在一張巨大的龍鳳床沿的麵龐如玉的堂舅母。
美人,即使遲暮,依然美,並且美得更加讓人癡迷。這種美,就像一瓶上等好久,醞釀得越久,其味道越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