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孫權得到蘭陵公主的死訊時，正高坐在空曠的大殿上，聽一個安息來的僧人講佛經裏的神妙故事。身為一國之君，他自不會為異國王後的死流露任何情感，他隻是坐得更直些，蒼藍的雙眸愈發炯亮，望著殿外的碧空，空中偶爾掠過的翩翩鶴影。
安息僧人單調的語音在他耳邊漸漸淡去，孫權聽得到殿簷上的鐵馬叮咚作響不停。青芷是他與早年生活的最後一點聯係。他年輕時所親近依戀過的人，從父母兄弟姐妹到重臣愛將，都已死亡殆盡。如今連青芷也走了。
一想到和他們人鬼殊途，幽明異路，孫權隻感到陣陣徹骨的寒意。生的孤獨令他更執著地追尋世俗的安慰，他要大選美女，用她們的肉體來溫暖自己；他要廣築宮殿，用高牆和深沼來保護自己；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要確立名分，在繁瑣的儀式和子民的恐懼裏來證明自己的權勢和威嚴。
於是，在對魏稱臣多年之後，孫權決定自立為帝。(此時為魏明帝太和三年，蜀漢建興七年，公元229年。孫權稱帝後，改年號黃龍。)
隻是帝王的尊榮並沒有令他感到溫暖或安全，即使他的每一刻都為博學的臣子，聰慧的兒女，美豔的姬妾所環繞，他還是越來越孤獨了。他開始在江東修建佛寺，想讓異鄉的法術幫他驅除他心中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
“真的有輪回嗎？”孫權問。
“有的。”這些西來的僧人紛紛用還不太熟練的漢語向他傳授著解脫的方法。
孫權睜著他那雙蒼狼似的碧眼，冷冷地看著他們。他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不是咬文嚼字的才子，根本聽不懂這西來的僧人所講的深奧法義，佛經中的慈悲戒殺之說更令他覺得迂腐騰騰。他越老，心就越冷，覺得有必要用死人的白骨築一條屏障，來保護那個日益孤獨的自己。隻是在他冷酷的內心深處，依然有一點兒溫柔和天真。他暗暗希望有佛經所說的轉世輪回，也許此生的遺憾終會在來生裏彌補，不管有多晚。
他那時還不知道，許多年以後，當紅色的烏鴉再次飛臨江東時，年屆花甲的他會信步走到宮廷的作坊裏，無意中看到一個挑錦的少女，聘聘嫋嫋，在一片銀亮的絲線後麵，向他投過一個羞怯清純的微笑。
雖然那時他的眼睛已變成了渾濁的鐵鏽色，隔著無盡的歲月與滄桑, 他依然認出了那雙讓他牽掛了一生的明眸。於是伸出大手，摟住了那少女瑟縮的肩頭。
<全書完>
（本書於2010年3月出版；江蘇文藝出版社；國內新浪、當當等網站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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