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 母 親 寫 墓 誌 銘。
在蒙特利爾梅湖藍色法式小屋的家, 壁爐裏的鬆木緩緩地燃燒著,不時發出三兩下火花爆破的聲音, 先生早前替梅斟的半杯紅酒靜靜地立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折射著忽明忽暗的火光;屋外的夕陽斜照著楓木門廊,不久前的那場暴風雪在門前小徑兩旁留下的幾片殘雪,正滴著晶瑩的水珠。思緒,肆虐地把梅從眼前的一切拉扯回久遠的時空;那些塵封的記憶,熟悉而又陌生,洶湧而來。
梅的母親不喜歡梅。梅對母親最早的記憶是梅剛滿四歲的時候,母親當著梅的麵對鄰居阿姨抱怨如何在懷著梅的時候吃不下東西,懷著弟弟的時候胃口卻是如何好。母親一邊訴說一邊憎惡地瞪了梅一眼,梅覺得母親的目光象一張厚重的網,把自己稚嫩的身子緊緊纏裹起來,擠壓得很渺小。年幼的梅為母親因為自己而遭罪感到很內疚,覺得那是自己的過錯。母親的那一眼神從此就烙在梅的心裏。
在梅的成長歲月裏,母親對梅是沒有慈愛的。梅和弟弟相差兩歲,小姐弟最天真無邪的打鬧或別扭,往往成了母親懲罰梅的理由。弟弟很愛哭,哭聲迅速把母親招來。母親永遠不需要關心緣由,永遠袒護弟弟,永遠責罵和懲罰梅,然後母親溫柔地彎腰,白而細膩的手牽著弟弟離去,把梅獨自關在小屋子裏跪洗衣板。弟弟和母親在不遠處玩耍時歡快的笑聲和母親寵愛有加的說話聲傳過來,梅黯然地想,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梅孤獨極了。
小屋子安靜得近乎寒冷,心裏滿是惶恐和羞恥的梅,就那麽順從地跪著,直到母親開口讓她起來。每一次撫摸著被洗衣板硌得坑坑窪窪的紅腫的雙膝緩緩站起身,梅都劫後餘生般地悲從中來,若是母親讓她這一次比上一次跪的時間稍短,梅心裏便對母親充滿了感激。
年幼的弟弟很快學會了操縱這樣的遊戲,輕易地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浸淫在母親的愛裏,享受被庇護,體味自己的重要,小小年紀的他已經懂得了優越的好。憨厚的梅往往很快忘記了和弟弟在一起玩耍可能導致的後果,而弟弟卻常常在梅最不防備的時候突然扯開嗓子幹嚎,於是類似的劇情一再發生。
梅一直以為這都是自己的錯,覺得因為自己是壞孩子而令母親不開心。隨著母親毫不遮掩的偏袒越來越強烈,梅終於漸漸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是女孩。母親,象許許多多舊時代的中國母親一樣,她重男輕女。
明白了為什麽不管自己怎麽賣力地討好母親換來的卻是母親不屑一顧的目光,梅陷入了無可奈何的悲傷,怨恨自己為何生為女孩。於是她常常在獨處的時候幻想母親其實是愛自己的,幻想著自己從家裏黃色樓房的三樓陽台上跳下,死去,幻想母親在她的屍體前傷心了哭泣了,幻想母親後悔不該懲罰梅跪洗衣板。梅還幻想自己的死是美麗的,象安徒生童話中的睡美人睡著了。
但是,梅不確定在這幻想中,自己死去後還應不應該再重新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