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兩天,小薔忽然來報說黃公公死了。青芷心中驚訝,愈加警惕。一天夜裏,青芷忽然聽到外間的門“吱扭”一聲開了,她掀開簾子一看,伴宿的趙倢伃已經不見了。青芷悄悄跟蹤她,竟追到了哀蟬苑,暗夜之中,隻見苑內人影憧憧,哭聲不斷,十分詭異。次日青芷盤問趙倢伃,開始時她不承認夜裏曾出去,後來見瞞不過,終於說出了一段漢宮恨事。
董卓專權時,桓帝的幼女陽翟公主,靈帝的女兒萬年公主都尚未出嫁,先後被他逼奸,後來又為西涼羌胡亂兵所劫,受盡淩辱。幸虧西涼軍中的謀士賈詡不是一個窮凶極惡之人,見兩位公主如此淪落無助,很同情她們的不幸,設法救出了她們。其後賈詡離開了西涼亂軍,投靠了張繡,又勸說他投降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名義上歸順了朝廷。到了許都,賈詡才敢把兩位公主的下落稟告給天子。楊彪等忠心老臣紛紛上書密勸劉協不要張揚她們的存在,更不要再提選婿尚主的事情。兩位公主隱居哀蟬苑,成為宮中的頂級機密。
“昨晚出了什麽事?”
“陽翟公主過世了,皇上和皇後去看她入殮。”
想起那日窗後的那雙空洞的眼睛,青芷心下慘然。她的耳邊似乎響起蔡琰悲憤的歌聲,袁媛激越的琴曲,她們不甘心被命運摧殘,以音樂和詩篇來控訴戰亂對她們的傷害。可是這兩位不幸的公主,卻像亂世中大多數女子一樣,選擇無聲地吞咽屈辱。她們的傷痛和磨難將為帝國崩潰的劫灰所掩埋,在曆史上不留任何痕跡,如落花一樣腐朽洇爛,最終歸於黃土。
青芷悄然來到哀蟬苑,平常緊閉的宮門此時虛掩著。苑內東南角上起了一座新墳,墳前跪著一個年青的男人,正是當今皇帝劉協,他在為薄命的姑姑祈福。遠處傳來悠遠的鍾聲,劉協終於站起來。青芷剛想躲開,他已經回頭看到了她。“臣妾曹茝叩見明皇帝。”
“原來是你。此處是宮中禁地,你怎麽敢到這裏來?”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近乎恥辱的怨恨神色。
“臣妾無知,見宮門未關,無意中走了進來。”
劉協“哼”了一聲,冷笑道:“你爹驕橫跋扈,眼裏從來就沒有我,你當然也不把宮中的禁令看在眼裏!”
聽到此話,青芷不覺抬起頭來,仔細地打量了一下劉協。他是個瘦小的青年,不過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卻已有些佝僂。他並沒有傳說中的帝王之威,相反,他的眼神怯懦而無奈,盡管聲音裏充滿了怨毒。
這些年來,劉協受盡了權臣們的脅迫侮辱,但在宮牆之內,他還是至高無上的天子,從來沒有女人敢平視他。他暴怒起來,額上青筋突出,聲嘶力竭地向她吼道:“你爹挾天子以令諸侯還不夠,昨天竟敢上書讓朕罷免三公,任命他當丞相,把朝廷議事大權都交給他。他真的以為朕就是個由人擺布的傀儡嗎?大漢有四百年的基業,想讓天下人歸心沒那麽容易!朕有宗室本家,有忠心大臣,他想篡奪大漢江山,是不會得逞的!”
“陛下一定是聽信小人的挑撥了,天下大亂以來,各路豪傑,人人都懷有異誌,倒是臣父一直以來對皇上忠心耿耿。若是沒有臣父連年在外征戰,平定各地亂臣賊子,天下真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劉協不作聲,張著嘴,口裏嘶嘶地吸著冷氣。他突然拔出佩劍,瘋狂地砍向旁邊的一棵芭蕉樹。“你從荊州來,可有劉備的消息?”劉協半日方停下問道。
“劉備最近剛生了個兒子,取名劉禪。” 見劉協滿麵不解,青芷笑道:“班固《白虎通》中有雲:‘王者異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報告之意也。是受命之日,改製應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禪以告太平也。’劉備養子名封,親子名禪,他的意圖還不明顯嗎?等到他太平功成,受命於天時,將置陛下於何地呢?”
劉協的手一抖,佩劍落在花園潮濕的泥地上,“卟”地一聲。他突然抽身離去,肩頭瑟縮著,仿佛很冷的樣子。
午後青芷小憩了一會兒,起來後慵懶地坐在床榻上讓小薔給她篦頭。忽見趙倢伃掀簾進來,身後是個手捧銀盒的宮媼。“曹姑娘,這是長信宮的陳嬤嬤,奉皇後之命來察看一下姑娘玉體。”
青芷詫異地看著她們,卻聽陳嬤嬤笑道:“皇後陛下說你父親功勳蓋世,為了顯示皇家對他的禮遇,特地要把你寵招入宮。”
“我爹答應了嗎?”
“當然了。去頒布推恩詔書的荀尚書回來對皇後說,令尊感激涕零,說這是祖宗陰德所致,還特地去家廟上了香呢。”
青芷心亂如麻,對陳嬤嬤後麵的話充耳不聞,怔怔地問趙倢伃:“這都是真的嗎?”
趙倢伃默默點頭,走到屋外,把一個玉冊。青芷見裏麵有她的一幅小像,旁邊注著她的名字、年齡,父親的職位。後麵一頁上記著她的身高,發長,膚色,手腳大小乃至有無疤痕痦痣,顯然是選妃用的體檢記錄。青芷明白父親果真騙了她,所謂送她參加先蠶大典不過是見她不想入宮而編造出的借口。伏壽、荀彧心中有鬼,正好借此迎合曹操,所以極力促成此事。青芷隻覺心中一片冰冷,
陳嬤嬤打開銀盒子,裏麵有條兩寸長血紅的小蜥蜴,一個石臼,一支玉杵和一枚粗長的銀針。“皇後命奴婢給姑娘點守宮砂。”說著,把小蜥蜴扔到石臼裏,用玉杵搗碎了,然後拿起銀針道:“姑娘得罪了,其實不太疼的。”
“我十三歲時就被保姆點過了。”青芷伸出左胳膊,雪白的肌膚上蟠著一條蛇狀的金臂箍,蛇頭上鑲著兩粒綠寶石,像是兩顆晶亮的眼睛,盯著那顆朱紅的守宮砂。
陳嬤嬤上前仔細查看了她臂上的朱記,又用手蘸了水搓,見紅色不改,滿意地說:“曹司空家教謹嚴,姑娘是守禮室女。”這是對一個少女品格的誇獎,可青芷聽了此話,淚水涓涓而下。
青芷靜坐了一會兒,對趙倢伃道:“我要見當今天子,請你去安排一下。”她的口氣很平靜,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趙倢伃隻得答應。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回來了,微笑道:“聖上命姑娘到禦書房見麵。” 青芷也不帶侍女,徑直一人去了禦書房。
當值太監帶她入內,劉協坐在禦案後,正對著一本《韓非子》發呆。青芷施禮,他揮揮手,直截了當地問:“你要見朕做什麽?”
“聖上,我不想入宮為妃!”她直截了當地說。劉協放下手裏的書,驚訝地看著她。“當年董卓亂政,是臣父冒死出關,號召天下諸侯起兵勤王,可惜後來有人進了臣父的讒言,蒙蔽了聖上,以至有衣帶詔之變。臣父本可以解甲歸田,披發入山來證明他本無篡權奪位的野心,可是天下分崩,需要有人解民倒懸,臣父不願慕清高之虛名,而令天下百姓繼續遭受離亂之苦。這些年他忍辱負重,總希望有一天陛下能理解他的苦心。”
“這和你不願入宮為妃有什麽關係?”
“臣父之所以願意送臣妾入宮,一來是想讓我向陛下為他辯白,二來是想借椒房之寵來堵一堵那些挑撥離間者的嘴。陛下何等聖明睿智,臣子的忠奸賢愚,無不纖察,怎麽可能不知道臣父的忠心?隻要陛下相信臣父,進讒言者就無計可施,不需椒房之寵也能君臣無間。”
“你很會替你父親講話,難怪他想送你進宮。不過你到底為什麽不想當妃子?”劉協本不想娶她,不過身為天子,為一個少女拒絕,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恕臣妾直言,陛下和皇後是從小就在一起的患難夫妻,如今兒女雙全,家庭和美。臣妾入宮之後,必然會有風波。古來帝王之家,嫡庶相爭以至滅國亡身的,不絕於史,臣妾隻是不想離間別人的夫妻母子。”
劉協心中一凜。青芷才貌出眾,絕不甘心位居人下,她一旦被選為妃子,當今皇後的性命和地位都岌岌可危。當然伏壽也不是逆來順受的懦弱女子,從她親自操縱青芷入宮的舉動來看,也已有了應對之計,一場慘烈的妃後之爭已不可避免。“冊封的詔書都已經寫好了,難道還有退路嗎?”
“隻要還沒有昭告天下,一切都是可能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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