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匯報)
1948年夏,我從當時的江蘇省立蘇州中學高中畢業後,考入了複旦大學新聞係。是年秋,人民解放戰爭進入了奪取全國勝利的決定性階段。
複旦和交大,當年並稱為上海學生運動的“兩大堡壘”,校內地下黨力量之堅強可想而知。複旦新聞係始創於1929年,享有“記者搖籃”之稱。這一年9月,複旦大學中國文學科設立新聞係,並開始招生。從1941年9月陳望道先生正式接任代理係主任,第二年9月,正式出任新聞係主任之職(原係主任程滄波被國民黨中央黨部派往香港任《星島日報》總主筆)。解放後,陳望道先生擔任複旦大學校長。1950年7月,他因校務繁忙,辭去係主任一職,聘《解放日報》社長惲逸群兼任係主任。在長達七八年的歲月裏,陳望道一貫倡導民主辦學,把“宣揚真理、改革社會”作為辦係指導原則,提出了“好學力行”四字作為係銘,鼓勵學生“有膽有識”、“學有專長”。1943年秋,在中共複旦大學地下支部領導下,複旦大學新聞學會於每周六晚上舉辦“新聞晚會”,開展研討時事、學術爭鳴等活動。這一優良傳統一直被繼承了下來。我清楚地記得,自我入學後,每周六晚上,我跟許多新生一樣,懷著興奮的心情,和數十名係友濟濟一堂,縱論天下大事,指點江山,針貶時弊,揭露國民黨當局的反動和腐敗。當時國民黨政府正垂死掙紮,經常搜捕中共地下黨員、進步學生和進步人士。1948年,係友胡其芬(又名胡南)、胡作霖被反動當局逮捕後遭殺害。我們的生活也每況愈下,吃的飯有黴味,上食堂要跑步,慢了,飯就被搶光了,就要挨餓。一天早晨,為了搶點稀飯吃,我從宿舍淞莊奔向食堂,僅幾分鍾路程,由於頭天晚上下雨,道路泥濘,我的一隻鞋子陷進了泥裏,隻好退回去穿上,耽擱了一下,跑進食堂,我傻了眼,那粥桶已“底朝天”了!
在地下黨領導下,“反內戰、反迫害、反饑餓”的學生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上街示威遊行,秘密發行油印的《學生報》,競選學生會幹事,到虹口公園附近擺地攤,向市民出售衣物,籌集資金“儲糧應變”等活動,我都主動積極參加。形勢教育人,實踐鍛煉人,半年複旦生涯,我的表現也引起了地下黨組織的關注。
複旦大學在抗戰期間內遷至重慶北碚。抗戰勝利後,於1946年6月遷回上海江灣。隨遷帶來了許多四川籍同學,他們都喜歡在課餘時間泡茶館。在我們宿舍淞莊(另一處宿舍叫德莊)對麵,就有一家四川老鄉的茶館。1949年3月的一天,下課後,新聞係三年級同學丁淼約我到茶館裏喝茶,我應邀前往。我們就在靠門口的一張小方桌旁坐下,沏了一壺茶,邊飲邊聊,桌上並無他人。閑談一會後,丁兄切入正題,他問我:“有一個組織你是否願意參加?”我問他“是什麽組織”?他告訴我“是中國共產黨”。我進複旦後看過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又受到學生運動和學校環境的熏陶,對黨有了一定認識,就毫不猶豫地表示:“願意!”丁兄就要我打入黨申請報告,內容包括對黨的認識、入黨動機、努力方向等,並約定時間寫好後交給他。數天後,我將“入黨申請報告”交給了丁兄。大約十多天後,他通知我,下午四時許到複旦後門田野裏,有一位係裏的女同學在那裏等我,她圍一條白色圍巾,要與我談話。我按時前往,見那位女同學已等在那兒,她穿一件綠色毛衣,圍一條白色絲綢圍巾,走近一看,原來是本係四年級同學陳先明(四川人)。打過招呼,兩人在田塍上邊走邊談,別人看到,可能以為我們是在“談朋友”呢!她告訴我,組織上已批準我入黨,今後要以黨員標準要求自己,為革命不惜犧牲自己生命,並要嚴守黨的機密,等等,我表示一定牢記在心。這就是我參加地下黨的全過程,陳先明和丁淼就是我的兩位入黨介紹人。這一天是1949年3月31日,離上海解放已不足兩個月了。
就在我入黨後不到一個月,即1949年4月26日,國民黨又伸出魔爪,那天夜裏,派出大批軍、警、憲、特,衝進許多大、中學校和民居,大肆搜捕地下共產黨員、進步學生和進步人士,僅複旦大學就有數十人被捕。這就是臭名昭著的“4·26大逮捕”。我們新聞係就有一名王樸同學被捕後慘遭殺害。
也許是命運讓我躲過一劫。這天是星期二,下午我沒有課,就離校前往東長治路積善裏探望我家鄉的鄰居鄒金福,他在這條弄堂裏一家工廠擔任會計。他熱情地留我吃晚飯,看天色已晚,他對我說,“今晚你就住這兒吧!”盛情難卻,我就在他那裏住了一宿。次日早晨,我乘公交車到四川北路底,再沿江灣路步行回校。一路上,遇見許多胸前佩戴著三角形篆體“複旦”二字校徽的同學紛紛往市區來。我們彼此叫不出姓名,但校徽就是校友的標誌。他們告訴我,“昨晚反動派來學校抓人,你別回去了!”聽了他們的勸告,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想回校去看個究竟。於是心生一計:不走江灣路學校大門,而改走小路,從學校後門進去,可能安全些。我來到江灣路左側的一條小河旁,穿過一座用木板搭成的小橋,沿著鄉間小路向學校後門走去。
時值春季,陽光明媚。大約走到離學校後門約二百米處,我遠遠望見在學校後門站崗的國民黨士兵,頭上戴的鋼盔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我馬上警覺起來:敵人尚未撤退,我不能自投羅網!我馬上往回走,又來到那座小木橋旁,見橋對麵已有兩名荷槍實彈的國民黨士兵在站崗。過橋的老百姓都要出示身份證明,我一摸口袋,不禁一怔:“這下可糟了,學生證沒有帶!”我大著膽子,緊跟在幾個過河的老百姓後麵,當他們在接受檢查時,我忽溜一下竄了過去,徑直向市區大步走去。我暗自思忖,像我這樣在學校裏經常拋頭露麵的“活躍分子”(我記得在競選學生會幹事時,曾將我的大幅肖像畫放在校園內),很有可能上了國民黨當局的“黑名單”。此次被我混過這座小木橋,不是又逃過了一劫嗎?
“4·26”大逮捕後,學校被國民黨當局勒令解散,本市同學回到自己家裏,外地同學被安排住在山海關路育才中學內。我則借宿在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家鄉堂伯父的一個親戚家裏。和黨組織暫時失去了聯係,心裏老是焦躁不安。一天,我到育才中學去探望本係同學,係友蔡旭若(河南人)記下了我的住址。數天後,他通知我某日到某地開重要會議。我原先隻知道丁淼、陳先明兩人是黨員,此時才知道蔡也是黨內同誌。這是地下黨為保護黨組織的安全而規定的一條鐵的紀律——隻限於知道入黨介紹人是黨員。
我按照通知的日期和地點按時前往。到那兒一看,原來是係友章育鑫的家,地處愛文義路(今北京東路)祥生出租汽車公司隔壁的一條弄堂裏。到會的共有十多人,都是新聞係同學。劫後餘生重相聚,今日方知是同誌。大家自然分外高興,歡聲笑語,滿屋飛揚。此時,會議主持人還沒有來。大家等啊等啊,大約等了半小時,主持人來了!一看,原來就是我入黨時找我談話的陳先明。她匆匆坐下後先給大家打招呼:“今天我出來時後麵有‘尾巴’(國民黨特務),我拐了幾個彎才把他甩掉,所以來遲了,對不起!”接著,她打開辮梢,取出一張卷得很細的小紙條,向我們傳達上級的部署。大意是:陳毅司令員來電稱,上海很快就要解放了,希望上海地下黨積極配合,做好各項準備,迎接解放。根據陳老總的指示精神,上海地下黨將立即組建兩支隊伍:人民保安隊和人民宣傳隊。前者負責護廠護校,防止敵人逃跑時破壞;後者負責向市民宣傳黨的政策,穩定人心。先明同誌要求大家做好思想準備,等候通知,按照上級布置,積極投入迎接解放的實際行動。這是我們這個地下黨支部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會議。
5月27日,天亮了!上海解放了!我按通知到四川北路原上海戲劇專科學校(校長熊佛西)集中,到會者約二百多人,可能都是複旦的地下黨員。會上,複旦中文係高年級生李漢煌(解放初任虹口區團委書記)作動員,並分配任務,我被分在“人民宣傳隊”。會後,我戴上大紅臂章,立即奔赴北站廣場。那天,下著蒙蒙細雨,我穿了一件顏色褪得發白的雨衣,躍上廣場中間的高台,向過往群眾宣讀《中國人民解放軍布告》(即“約法八章”)。廣場上響起了一陣陣鼓掌聲、歡呼聲。那年我才20歲,如今已是八旬老翁,60年過去了,那情,那景,仍曆曆在目,恍如昨日。(鄒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