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浪子
話說魯智深悄然卷了一些細軟，逃離了李忠、周通盤踞的桃花山，迤邐來到了陰森破敗的“瓦罐之寺”。他正在又饑又餓之際，恰巧又碰上了飛天夜叉丘小乙和生鐵佛崔道成兩個野僧淫道。魯智深因不忿於他們的荒淫放蕩，兩下裏一時言語不合，三人鬥將起來。可惜魯智深因為饑餓，氣力不加，隻好落荒而逃。
在赤鬆林中，魯智深邂逅了正在“剪徑”的史進。因為天色昏黑，魯智深又落發出家了，一個大光頭，而史進估計也是胡子拉碴，形容狼狽，因此互相沒有敲出來。兩人直到惡鬥了二十合後，方才辨認出了對方。於是兩下裏剪拂了，吃了幹糧後，再趕回去與丘小乙和崔道成廝鬥，並殺了兩人。（按：所謂剪拂，《水滸》中提到，“原來強人下拜，不說此二字，為軍中不利，隻喚做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樣。”我個人認為，剪拂乃是“撿福”的諧音，取俯身下去，把福撿起來之意。跟女人行禮“道個萬福”之萬，估計是同樣的借諧音討吉利。萬該是“彎”，即斜彎腰半蹲下的動作。）
魯智深對史進與他並肩戰鬥的這一段生死情義，是相當看重的。他在上了梁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報史進之恩。於是向宋江提議，要去少華山請史進來梁山泊入夥，一起快活。這是後話。
而此時落魄的昔日少莊主史進，原是一年前上延安府去尋找他的師傅王進的。上次魯達在渭州因三拳打死鎮關西後，匆忙地就逃跑走了，沒跟史進道別。史進因怕擔幹係，也倉促去了延安經略府，卻沒找到王進。將近一年的時間，他四處漂泊，盤纏用盡，最後竟落到了玩剪徑這種上不得台麵的勾當的地步。
史進在老種經略相公處，居然又沒找到王進，這實際上更增添了王進去向的神秘感。我想，小說的妙趣也許正在這裏，虛實相間，神龍見首不見尾。後來三打祝家莊時，李逵要砍殺扈成，扈成慌忙拍馬投延安府去了，不知下落。此外還有欒廷玉，蘇定等高手，都是不明所向。倘若史進找到了王進，或許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此時，魯智深的去向已相當明確：他要到東京“大相國寺”去掛單。我想，倘若不是因為魯智深已經出家這個原因，此時進退維穀的史進，很有可能要跟魯智深結伴而行的。對他這樣一個本來是無拘無束的少莊主來說，少華山上的日子實在是太沉悶了：大家終日除了較量些槍棒之外，就是喝酒了。但是，史進此時全無主見，他萬般無奈地跟魯智深說：
“我如今隻得再回少華山，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夥，且過幾時，卻再理會。”
跟梁山上大多數喜歡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情，來打發日子的好漢們比起來，史進應該算是個不甘寂寞的浪子。他自小就是個逆子：他娘因為勸不住他習武胡鬧，在他年幼時就氣得一命嗚呼了。史太公去世後，他隻因為朱武的苦肉計，就沒做更多權衡，瞬間就將富庶的史家莊，一把火給燒了，然後上少華山落草。他的行事，似乎從來不對任何人認真負責，甚至包括他自己。他隻圖一時之意氣與痛快，注重輕飄飄的義氣和遊戲般的武功。
史進是個做事沒有什麽主見的人。這首先可以從他的拜師習武中看得出來：在遇到王進之前，他有眼無珠，一共拜了七、八個師傅，雜而無當。師在精而不在多，但是史進卻是見一個拜一個，結果練就的隻是一身花拳繡腿，正像王進一針見血所指出的，“贏不得真好漢。”
而史進的優柔寡斷的性格，最突出的還是體現在，他在到底是想安身於做一個職業的草寇，還是借著公子形象浪蕩於江湖上時，始終不能做出明確的抉擇。倘若不是最終因在大名府來的畫匠王義父女出氣，以至身陷華州府囹圄，他可能還不會鐵了心跟魯智深上梁山泊快活的。
而在“瓦罐寺”時，他已經是個沒有任何江湖經驗的破落的富家公子（後來大家都稱他史大官人，有點好笑）。因此，史進自幼養成的這種放蕩無拘的性格，決定了他這輩子隻能成為一個浪子。
在史進看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較量槍棒等這種好漢生涯，快活是快活了，但是對於該享受到的真正的人生來說，似乎還有著某些不可替補的欠缺滋味。這也是他第一次離開朱武他們上延安府去的原因之一。
那麽，這種欠缺是什麽呢？對於一個精力旺盛的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來說，你要讓他放棄對女人的熱愛，無疑是很困難的。我想，史進當初之所以在身上刺了九條龍，之所以輕財而尚武，無非是受了當時社會時尚的影響。那時，女人唱曲是時髦，男人刁蠻是好漢。史進也不能免俗，他想扮“酷”，但是卻將他的母親給活活氣死了。算起來，我想他母親去世的時候，該不會超過三十五歲。——這個年齡的女人在當代，還隻能說是“熟女”。而在古代，說不定連孫子都抱上了。
不過，史進追求女色的手段，跟周通和王矮虎之流的粗莽比起來，可能是大異其趣的。後者因為自身長相、經濟等條件的限製，他們倘若不落草為寇，很可能這輩子就將與女色無緣了。而對於出身大地主家庭、擁有吃喝不愁的優裕生活條件，以及帥得不耐煩的史進來說，他是不屑於對女人動粗的。從書中不多的文字交待中，我們可以得到暗示，他甚至可能是個懂得憐香惜玉、通解風情的風流浪子。
施耐庵對史進的著墨不算很多，從整體故事敘述的走向來看，史進是個“眼”，在書中基本上隻是充當了走過場的角色。以我看來，水滸的真正開端，其實應該是從魯達開場的。史進不過是個引子而已：魯達——林衝——楊誌——智取生辰綱——宋江……。
但是，施耐庵卻在書中為史進的故事，留下了兩個讓人感興趣的懸疑：第一個懸疑是，他在與魯智深分手，回到少華山重新入夥的那幾年時間裏，他到底在幹些什麽？難道他真的甘於寂寞，和朱武三人終日呆在山上大碗吃酒，大塊割肉了嗎？第二個懸疑是，他與東平府*****李瑞蘭的風流廝混。在宋江率軍攻打東平府時，史進可能覺得自己入夥後尚無所作為，於是便向宋江提出要到東平府做間諜的要求：
“小弟舊在東平府時，與院子裏一箇娼妓有染，喚做李瑞蘭，往來情熟敬我。”
這段話，實際上是對史進在與魯智深在“瓦罐寺”分手後，直至後來陷身華州府這幾年浪蕩生涯的坦白。他“舊在東平府”與李瑞蘭交往的時間，可以肯定是在史太公去世之後的。當然了，水滸中對很多好漢的故事，都是點到為止。史進的故事也不例外。不過，大家倘若有興趣將上述的兩個懸疑串聯起來，便不難發現，不甘寂寞的史進，那些年到底都在忙乎些什麽了。
但是，史進畢竟還是少了些江湖經驗。正像梁山上眾多的好漢一樣，史進也栽在了水性楊花、品質惡劣的女人手上（宋代的娼妓雖然地位低下，但是還是受法律保護的）。史進把*****們之間的行當，錯當成江湖上好漢們的遊戲規則了：綠林好漢是不受法律保護的。
因此，還是老謀深算的吳用看得透，他一語中的：
“常言道：娼妓之家，諱者扯丐漏走五箇字，得便熟閑，迎新送舊，陷了多少才人。更兼水性無定準之意，總有恩情，也難出虔婆之手。”
看來，史進即便是在江湖上浪蕩了幾年，也自始至終還是沒有搞明白江湖，人生，男女，情義，甚至親、師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正是他的悲劇所在。
同時我想，這也是王進的悲劇所在。王進隻交會了史進精湛的武藝，卻疏忽了交他如何做人，做個好漢。王進當初難道沒有想到，憑他的武藝與滄桑經曆，最後都難免被錯綜複雜的江湖逼得無處可逃，更何況是初生的牛犢史進？！
金聖歎可能對史進身上的刺青想入非非。因此他的批語說“令人有生子當如九紋龍之歎”。顯然，這指的應該是史進的外表，而不是他的人品和才識。史進最後在昱嶺關前，死於江南第一射手小養由基龐萬春的箭下，少年風流，卻成南柯一夢，不免讓人感慨。
04//2010 秦無衣 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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