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莊的傳說與迷戀
曾寧
那天,我給遠在大陸的爸爸打電話,劈頭就是一句:“我要去李莊!”那邊的天還沒亮,爸爸沉默半晌 :“去吧!我這麽多年去不成,你正好替我尋根。”
位於四川宜賓的李莊,這具有1400多年曆史的名鎮,居然和我的家族掛上鉤!
一千五百年前的李莊,崇山峻嶺中的桂倫山,怪石嶙峋,桂花樹遍野,巨石如削。江聲浩蕩,飛濺的水花使一隻喝水的麋鹿受驚,它跳出樹林,奔跑在穀底。一聲呼嘯,引出一群身穿麻編短衣、腰挎魚皮彎刀的彪悍男人,他們引弓揮刀,追逐獵物,敏捷如猿猴。山下,筒裙麻衣的女人,或攀崖采藥,或潛入水底捕魚。這就是李莊古鎮最早的居民——僰人。僰人在明朝消失,無人知道他們的行蹤。滾滾長江東逝水,淘盡多少人事,然而,屬於我的家族的某些人,一似江中礁石,任歲月衝刷,依然屹立。
一
“告訴我,李莊的故事-----”好友蜘蛛女再也無法按捺下好奇心。那是2009年代年底,日光如酒。我和這位頗有名氣的電影製作人,並肩站在李莊的青石板街道上。我在沉吟。她踮腳,從樹上摘下一朵象牙紅簪在我的鬢邊。我走近櫥窗自照,象牙形狀的灼灼嫣紅,似乎要把臉頰灼痛。
抬眼,高翹的簷角上,是鉛灰色的天空,一位身著清朝對襟青衫的少女,穿過滔滔的江水,穿過時空,款款而行。我拉著蜘蛛女的手,追隨她的身影。少女提著一竹籃的白糕,走進赭紅色門牆的寺宇。
我對蜘蛛女說,那是惠光寺,也就是當年的禹王宮。李莊的人們在這裏祭拜大禹,一如居於長江尾的上海人常去下海廟祭拜海神。惠光寺裏栩栩如生的木雕,多次受到大建築學家梁思成的讚譽 。我們一起仰頭,簷牙在天穹優美地旋轉,香煙嫋嫋飄過 。
李莊對麵的桂輪山上,到冬天,桂樹還是那麽茂盛,乾隆下江南時對這座桂花山最是鍾情,流連不已。那時的女孩盼望一年一度桂輪山的趕場,這是處女時代唯一一次“到外頭見世麵”。那年代,李莊的未婚女孩不敢出門,她們常躲在寬敞的院落裏,拿出繡架,關上半人高的腰門,就著四川的暖陽,一針一線地繡,把細膩心事變成密密針腳下的花草與禽鳥。
我和蜘蛛女邊走邊說話。羊街上,古色古香的院落是明清的遺留,保持完好,盡管腰門上油漆剝落殆盡,門依然厚重堅實,毫不客氣地把我倆擋在石板道上。幸而,駐足間,門縫透出幽香不絕如縷,仔細聆聽,還夾著女孩子家吃吃的低笑。
“那時,李莊女孩隻有姓氏。”我對同伴說。那位身著青衫的女孩沒有留下名字,族譜裏隻有毫無個性的姓氏:吳氏。
比起後來出現在李莊、成為古鎮佳話的一代才女林徽因,這吳氏自然“落後”得多。在文盲充斥的鄉村,人們崇尚“女人無才便是德”,她不能出門讀書,更無法出川和出國。當然沒有自由戀愛的權利,和男人相愛?那叫“淫奔”,她隻會在夏夜的穀場,隨著母親,把《女兒經》背了一遍又一遍。她按照祖訓,將心思放在怎樣當“賢惠女子”上,孝敬長輩,女紅針黹要精致,至於流行的白糕白肉,當然要做得可口 。
一天,李莊窄窄的青石板巷子響起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雕花小軒窗旁邊,走出披著紅蓋頭的吳氏。兩人抬她坐的花轎,穿過又窄又潮濕的席子巷,走上江邊路,再踏過顫巍巍的跳板,渡了船。那一年,江邊的象牙紅也像眼前一般燦爛如火,一樹樹猶如掛著未燃放的鞭炮。父老鄉親見了花轎,交口稱讚,說她嫁了好人家。可不?南溪縣劉家鎮的曾家,離這裏不遠,乘船一天可到。曾家有良田百畝,大宅深院裏的房間據說上百間,這樣的殷實人家,哪裏找去?當上新郎官的曾家少爺, 雖說身子弱了點,卻是繼承香煙的獨苗,而且是知書識禮的清秀讀書人。 就這樣,李莊的一個弱女子以紅綢帶,和一個從未謀麵的男人的命運連結一輩子。
載著花轎的船順江而下。吳氏悄悄揭開紅蓋頭,從裏頭撩開邊縫看,母親和姐姐送行的身影看不到了,看到的盡是江岸的象牙紅,一樹樹的花,是一蓬蓬的火焰,是喜慶,也是惜別。我說到這裏,看到蜘蛛女的手,捏著的象牙紅仿佛是鮮血。
二
我倆走進長江邊的“李濟源飯店”。蜘蛛女選了臨江的露台座位。座位上方掛著臘鴨鹹肉,幸虧沒滴下油來。腳下的長江滔滔奔流,不可見處就是曾家祖先所居的南溪縣。江上飄來的青色霧氣,帶著說不清的悵然。
服務小姐送來一壺“李莊白酒”,我小斟半杯,對江而飲,透明的液體之外白練一般的江若隱若現,幻變著縷縷的紅,絲絲的白。
我繼續向唯一的聽眾說故事。一年後,吳氏隨著曾家少爺,抱著剛滿月的嬰兒回到李莊。李莊男女老少喜不自勝,湧來問候,東家送花生,西家送虎頭帽,吳家大院坐滿好奇而熱心的媳婦們,她們輪流抱著曾家的新一代,喜笑顏開:哎呀,這男孩就是有出息!額頭大鼻梁高眉眼多俊!身穿百家衣的嬰孩,不知天高地厚地張嘴笑著。吳氏和母親忙不迭地端茶送水,吳氏的丈夫想不到進入丈母娘的家鄉居然獲得這般的禮遇,無限感激地一一回禮。大家注意到,這位姑爺身體非常孱弱,臉色蠟黃。吳氏的母親將吳氏拉入內屋,命她早些回夫家去,並一再告誡女兒要恪守三從四德,離開娘家就得完全順從夫家,比如回娘家這等事體,如果公婆不開口,自己就不該提。吳氏離開時,象牙紅正是花期,一蓬蓬紅豔送行。她拭去惜別之淚,向爹娘和鄉親告辭。在煙雨蒼茫的江船上,她頻頻向李莊回首,並不知道這就是此生的最後一瞥。
同年,在象牙紅變為滿地落紅的時節,南溪縣曾家給李莊發來訃告。隨即,吳氏的母親收到女兒落滿淚痕的家書,女兒在信上說,她決心以不到19歲的年齡守寡終身,撫養才九個月大的兒子。我不知道老太太是怎樣讀完這封家書的,隻曉得她很快就沉著的吩咐下人,給曾家送去李莊特產白糕白酒白肉,並給新寡的女兒曉以大義,叮囑她孝敬年邁公婆,帶大兒子,曾家就是她的家,不要想著回娘家。淚眼婆娑的老太太在江邊目送禮物船遠去,如釋重負地對親人悄聲說:“我們做足功夫了,曾家會對她好一點。”然後,她每天拄著拐杖,站在岸邊,向南溪的方向望啊,望啊,似乎在期盼什麽,又似乎對什麽都絕望。
老太太何嚐不知道,李莊人更清楚,南溪縣的曾家,無論老幼都一致痛恨吳氏,罵她是克死丈夫的掃帚星。吳氏守寡,他們非但不感激,反而咒罵,說女人若真要“節烈”,就該殉夫,吳氏卻拿兒子作免死牌。吳氏在家裏起早摸黑,挑水做飯打柴縫補,仍舊遭受虐打。這些教人揪心的事,身在李莊的老太太時有所聞,卻不敢道個不字。她病重時一再叮囑家人:千萬不要讓吳氏回來。彌留之際,不停地喃喃著吳氏的乳名。
三
日星月移,花落花開,一轉眼九年過去, 吳氏漸漸在李莊人的記憶中淡出。
“開飯啦!”服務小姐的一聲歡叫將我倆驚醒。隻見木桌上,碧綠的蓮花白炒紅辣椒,黃澄澄的辣丁湯,還有,滿滿一大盤李莊白肉,外加一碗深紅色的調料醬。
蜘蛛女將白肉推到我麵前:“這菜式赫赫有名,當年是你家吳氏的拿手菜也說不定,你嚐嚐。”
她一語未了,我淚水滿眶。
肉片薄得透明,大紅蘸醬沾在白肉上,仿佛有血在眼前湧出-----九年後的冬天,李莊的紅花委地,村口,身穿破夾襖的小乞丐蹣跚而來,住在村口的老奶奶看他餓得東倒西歪,忙遞上一塊白糕,問他找誰,他嘟嘟囔囔地吐出吳氏的名。老奶奶端詳他寬闊的額頭高挺的鼻梁,認出幾分,慌忙叫來吳氏姐姐的女兒。女孩子緊張地問:“你是誰?你認識我姨媽?姨媽在哪裏?”小乞丐失聲大哭:“表姐-----我媽媽她-------”
在南溪守寡的吳氏已死去,僅僅為了一片白肉。九歲的兒子放學回家肚餓,偷吃一片肉,老太爺怪罪下來,吳氏忙替兒子打掩護,說是她吃的。老太爺一聲:“打!”叔伯們早就看吳氏不順眼,親自用棍棒往死裏打,當夜吳氏吐血而亡。吳氏臨死掙紮著哀求兒子,不要責怪叔伯,她隻求以她的死換兒子的一口飽飯。萬萬料不到的是,曾家萬頃良田和上好的院落早已被人覬覦,叔伯們一窩蜂跑到老太爺那裏軟硬兼施,搬弄是非,一口咬定曾家孤兒遲早要為母親報仇,向官家告發。老太爺驚慌之餘,隻得任由侄兒們將這唯一的孫子趕出大門。
李莊收留了這個孤兒。那年他九歲,大年初一,大紅鞭炮劈啪作響,院落內外貼著紅對聯和揮春。曾家孤兒身穿白衣拘謹地坐在院裏曬太陽。就像當年他滿月時家家戶戶送來賀禮一樣, 如今李莊的許多人家也沒忘記這可憐的孩子,有的送米麵,有的送小棉襖,巷子口的婆婆為他納鞋底做棉鞋,月亮田的姨姨往他懷裏塞上兩個雞蛋。盡管外婆和姨媽都已過世,表姐總是嗬護著他,寒夜裏給他蓋被子,一句“別冷著了”,讓孩子想起他有過母親。
李莊人不忘記吳氏的囑托,曾家孩子一到年齡就送進私塾。開學才幾天,私塾裏的先生就喜滋滋地到外頭說:“曾家少爺不得了!讀書靈醒,孺子可教!”
兩年後,孩子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取縣中,四年後,他又以四川省第一的成績考取了京城的清華大學預科班,被列入庚子賠款的留學生名單,遠涉重洋,先後進芝加哥大學和耶魯大學攻讀。出川進京那天,曾家的孤兒向李莊的父老鄉親雙膝跪下,披著表姐為他縫好的百家衣,行李箱裏有好幾雙姨母們連夜趕縫的棉鞋布鞋。他走近江邊,踏上跳板。他的母親,十六年前披著紅蓋頭,也是從這裏上船。兩代人,全然不同的人生航程。
我對默然的蜘蛛女說,千年李莊,傳說千萬,這個故事,肯定沒進入任何一個之中,連漁樵閑話裏也沒留下雪泥鴻爪。(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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