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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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時,赫爾辛基大學醫學遺傳學教研室擁擠在Haartman Institute 三樓的半邊。就這半邊還要和藥理教研室分用,各占環型走廊的一條腿,廁所和休息室公用。因為隻有一個休息室,好多年來,二家隔年主辦小聖誕。那時Haartman Institute 還未整修更新,室內空氣很差。那年我們教授搞到了一個新地方, 弄到一大筆基金開始一個新的科研項目。 隻搬過去二個組 。我隨組長去了。那是一棟白色的高樓,共11層,與我原來的那棟大樓的後門相對,隻隔一條馬路。我們和另一醫學科研機構一起租了一半的二樓,另一半是銀行。和原來擁擠、窒息、暗幽幽的實驗室兼辦公室相比,這兒簡直是天堂了:空間大、亮堂、從地板到桌子到實驗器械都是新的。我們都有自己的辦公室。

因為是新項目,還在招兵買馬。另一組的組長搬去時還是光棍司令。不久,那位組長招到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助手。很明顯,她不愛說話。我盡量熱情和她打招呼,有閑時和她搭訕,畢竟我們隻有四個人嘛,而實驗儀器主要是我們二個人在使用。日久,我察覺到在她的沉默寡言中含有對我的一絲敵意。我便也閉口不啃聲了。誰能料到,幾年之後,她成了我最要好的芬蘭朋友?

芬蘭曆史短,人口少,人種單純,有害基因容易強化傳給後代。更特別的是在曆史上人口登記由教會負責,相當可靠穩定。這些條件對研究遺傳病、追蹤家譜提供了獨特的有利因素。89時對芬蘭特有遺傳病的分子水平研究剛起步,我們的教授是全國領頭人物。我們二個組為他打先鋒,各研究一個芬蘭遺傳病。著手時,隻是根據臨床資料估計是單基因遺傳病,甚至沒有一點概念,這個假設的基因可能在哪個染色體上。這是我工作史上最忙的一個階段,直到八年後,找出致病基因才得以鬆口氣。我實在想不出是哪件事或哪些事成了我和ELVI 關係的轉折點。當時二個組研究的病不同,但研究方法完全一樣。一定是每日度過的共同艱難和困惑,以及分享每一個新進展的喜樂,把我們拉近了。ELVI還是沉默寡言,但那絲敵意消失了。隨著漫長的尋找基因進程,研究人員越招越多; 而研究的進展也帶來了名利的紛爭,實驗室生活不再像開初時這麽單純了。在各樣的職場風暴中我和ELVI互相支持,成了好朋友。

ELVI和我同年同月生,比我大一天。然而從外表到內心我們二人截然不同,形成鮮明對照。她頭發淡黃,皮膚倉白,五官尖削;人瘦精精的,卻精力充沛。我比一般中國人顯得黑,五官渾圓,很容易疲勞。天氣好時,她通常上下班騎自行車來回40公裏。52歲那年,我勸她說,工作如此辛苦,再騎車40公裏對我們這樣的年紀太過分了。二年後,她采納了我的意見,改為一天上班騎車來,下班坐車走;第二天,上班坐車來,下班騎車回去。我能騎車多長距離?最多十公裏,還得每回遇上小坡就下車推。輪到滑雪更不能比了。她經常到位於北極圈的Lapland去滑雪, 四小時滑30公裏,中間小休二次,喝點熱咖啡和溫熱果汁。我隻能在平地上沿著別人滑出的雪道,小心翼翼滑上一公裏,已是汗流浹背,氣喘淋淋,還自鳴得意,美其名曰CROSS COUNTRY SKI.

這輩子我從沒有見過象ELVI這麽不吭聲的人。俗語‘三棍打不出一個悶屁’ 用在她身上再也合適不過了。更沒有見過一個人象她那樣熱衷於社交場合又一聲不啃,隻是出自內心地微笑和專心傾聽別人講話。我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在社交場合中,當ELVI一聲不吭時,我在和人熱烈地交談,或微笑或大笑,或貪心地抓住點心往口中送,儼然一副享受派對的樣子,至少看起來比ELVI 愛好交際。但是在內心深處,她喜歡熱鬧,我不喜歡熱鬧。如果能避免這些場合,我寧可一人獨處。

別以為她不吭聲就無聊的很;她比誰都忙,忙得沒時間拿點心,沒空坐下來。她在幹啥哪? 拿了個相機到處取景拍照,且每人都要拍到。然後她把照片印出來。每一次爬梯的照片歸成一本自製的照相本;每一本的首頁配上美麗的詩句。然後這本相本在教研室流傳一圈,最後落戶到她家中。她經常抽出幾張底片再印一些相片送給相中人。作為她的好朋友,我有特權經常得到照片。有一次小聖誕後,她把每一張照片剪下來,藝術性地布置在走廊牆上,給枯燥的實驗生活帶來樂趣和藝術享受;也給激烈的竟爭帶來些溫情。以後有了數碼相機,她拍得更歡了。我敢說,在赫爾辛基大學沒有一個部門有如此詳細的14年(至她離開我們實驗室)的視覺曆史記錄,被保存在一個退休的雇員家中,至今還在不斷整理,隻為自己的愛好,沒有任何討好得利的動機。

她愛好古典音樂。她說這是在大學階段培養出的愛好。我也愛古典音樂,那是在中學時代受家庭影響培養的愛好。到我大學時代貝多芬們已在打倒之列;家中幾櫃子的唱片都被抄家沒收。她愛運動。在她的影響下,我在芬蘭學騎自行車,學滑雪,愛好走路。她到今天,還冬天長途滑雪,夏天去阿爾卑斯山脈山路旅遊;而我已與滑雪走山路無緣了。二年前膝蓋手術,現在用拐杖走路。她愛好文學藝術,經常去博物館。不止一次,她試圖激起我對芬蘭詩史Kalevala的興趣。可惜的是,我實在缺乏欣賞這部芬蘭名著的藝術細胞。

我們出生在二次大戰後期;我們的父母都經曆了戰爭的苦難; 我們都是在嬰兒時就受洗。她的父親是KUOPIO郊區的農民。戰後,為了讓孩子們得到較好的教育,全家搬到KUOPIO市,父親改做修路工人養家。她母親是個非常能幹的女人。吃的素菜、糧食(洋芋)是她媽種的; 全家大小衣褲都是她媽縫製的。靠著刻苦勤儉,五個孩子都受到良好的教育。ELVI在1969年畢業於赫爾辛基大學生物化學係。66年一位數學係的學生成了她的丈夫。他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並在位於大赫爾辛基地區的VANTAA買了房子。畢業後她在一家著名的藥廠工作了三年,不幸得了一種怪病,在家休息了二年。恢複後在赫大農林係工作了數年,直至老二誕生。以後她在家做家庭主婦八年照顧二個孩子。 八六年她複出工作,在八九年遇上了我。她的生活軌跡很合情理,很平衡。

我生長在上海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祖上三代都是醫生。祖父是前清公派留英生,父親是全套美式教育出來的專家。我1961年考入上海一所重點醫學院,曾是家中引以為傲的第四代醫生。和ELVI 的生活軌跡相反,我的生活漩入了革命的龍卷風;無情理可言,隻有顛亂毀滅。當ELVI 從小省城移到首都,我被一腳從上海踢到山區的農村。她可以辭去工作照顧家庭,而我夫離子散,奮鬥了15年才合家團圓。她因病可在家休養二年;我得重病,照樣要幹苦工,得不到絲毫憐憫。她大學畢業後就設法買房;我結婚後,第一個正規的床是在24年後在赫爾辛基買的。她的父親活到86歲,母親現在還活著;我的父母親在60歲以前雙雙死於迫害。她回憶年青時代,很是平靜感恩;我的回憶充塞生離死別。

我想,基因決定了我們二人外貌上的巨大差異,或許也造成了我們說話習慣的不同。但是這二個同齡人性格、素質上的尖銳差異必定與我們的成長環境密切相關。她遠遠地比我謙虛溫和。當我盡力壓製我的自私,她卻自然而然地愛她周圍的人。我隻記得她的生日(因為隻和我差一天)和聖誕;而她會記住很多場合來表達她的友情。某個情人節早晨我進入辦公室,一個美麗的小花籃站在我桌上,絲綢玫瑰花散發出舒適的香味,一張精致的卡片係在花籃上,寫有一首小詩和她的簽名。我很慚愧,更本沒記得這一天。當我換科研組,第一天去上班,一張她製作的歡迎彩紙已經貼在新辦公室的門上。我又羞慚不已,她換工作時,我沒有任何鼓勵的表示。

她的新老板是一個乖戾的女人。我常給她打氣,不要給這個女人欺負。五年後,ELVI實在不能再忍受,決定退休。我壓根不同意她的決定。值得嗎?她嘮叨,你就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覺得實在太煩,就塞個耳機聽音樂。如果她沒道理的責備你,你就用比她更大的聲音反駁她。你不能在這個女人麵前退縮,因她的緣故退休。ELVI搖搖頭。她覺得生活中有這麽多有趣的事等著她去做,不值得和這個女人糾纏。她不想和任何人吵架,隻想安靜生活,默默做自己喜歡的事。她退休了。我找到一個機會,和她的老板起了一次正麵衝突,給她出一口惡氣。當我洋洋得意告訴她這件事時,她平和地笑了,象笑一個孩子的惡作劇,迫使我反省,到底她有惡氣還是我有惡氣。這件事再典型不過地注釋了,生長背景和生活經曆在人生關鍵時刻進行選擇時所起的作用。

所以現在她在精力充沛地享受退休生活,時而進城來辦公室看望我,然後去SHOPPING,再去戲院、歌劇院或藝術展覽館。我呢,柱了拐杖走路,精力日益減退,晚上看場歌劇都累得不行,卻照樣不在任何職場波瀾前退縮,還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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