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不起來的霹靂火
秦明這人，除了武功，並沒有什麽過人之處。他性格急躁，但倒是沒什麽壞心眼。當初宋江為了讓秦明反水，使用了卑劣的“反間計”，借慕容知府之手，將秦明妻孥都給斬殺了，讓秦明斷了後路。這算夠狠的了！這便是無毒不丈夫。
當然，宋江也知道，秦明遲早會知道他的這個陰謀的，而憑著秦明焦躁的脾性，說不定哪天就會用狼牙棒將他的黑腦袋敲碎了。於是他幹脆將真相跟秦明說了，並極盡收攏之能事，先是將花榮的妹子嫁給秦明，後來又讓他坐上梁山第七把交椅。在這種軟硬兼施的壓力下，秦明的火氣，可能終於也慢慢地淡化了。大多數的武夫，都是吃軟不吃硬的人。
但是，倘若秦明不是憑借和宋江的這一層微妙的特殊關係的話，我想，他的這把交椅坐的不會是很舒服的。論及武功，在他的後麵，至少有半打不服氣的好漢在那裏摩拳擦掌的。
談到秦明的武功，我想得先從梁山泊好漢第二次攻打曾頭市時，他和史文恭的對陣說起。書中寫道：
“斯時史文恭出馬，橫殺過來。宋江陣上，秦明要奪頭功，飛拍坐下馬來迎。二騎相交，軍器並舉。約鬥二十餘合，秦明力怯，望本陣便走。史文恭奮勇趕來。神鎗到處，秦明後腿股上早中了一下，倒撞下馬來。”
關於史文恭的武功，自不待言，作者筆下，情不自禁地也對他流露出了讚賞之意。實際上，史文恭是作者為晁天王和盧俊義設計的一個強大的對手。他能在黑漆漆的夜間，於遠處將一枝毒箭射中晁天王的鼻中心，可見其人箭法之精湛，之狠辣。而主要是由他調教出來的曾家五虎，個個武功都不可等閑視之。
在《水滸》中，曾家五虎作為出色的徒弟，可能隻有王進調教出來的史進，堪與一比。所以我以為，水滸中武功最高者，第一該數盧俊義，第二是史文恭，第三是王進。
在晁天王率領的梁山好漢們第一次攻打曾頭市時，史文恭持的是一杆方天畫戟。看來在那時，他對晁天王的武功，還是有所顧忌的。晁蓋畢竟是聲名遠播的一條好漢。而此次他在跟秦明對陣時，他用的則是一杆長槍。在史文恭看來，梁山軍隊已是敗軍之將，不可言勇。因此，這次他用的隻是一杆長槍，是作為對梁山好漢們的蔑視！其實，但凡武功高著者，使用什麽兵器都得心應手。就像林衝，使槍跟使丈八蛇矛、使棍時，一樣的出色。盧俊義也是如此，雖然他“棍棒天下無雙”，但是槍，樸刀等一到了他的手裏，也便威風八麵、不同凡響了。這是因為武功練到了一定的火候，已經得意忘形，得魚忘筌，隨心所欲了。這是習武者的很高的境界。
相比之下，秦明似乎還遠沒有達到這種境界。他在跟史文恭過招時，不過二十招便“力怯”了，這其實正道出了他的武功的修為，隻不過還停留在拚鬥力氣的層次上，而且氣力還不如人家。另外，說句難聽的，秦明之敗走，也太不給宋江麵子了！你想，他坐的是第七把交椅，又是五虎上將，當時多少人偷著樂呢！在梁山好漢們的眼裏，是容不得任何武功上的討巧的。這是一個重要的遊戲規則。誰如果越出這個規則，就不算是好漢了。你要牛逼，就得有真本事。
從技藝而論，諸如耍槍的，耍刀的，差不多都可以在技術性方麵討些巧，以減輕實戰時力道的揮霍。我們雖然不說練武者人人都能臻至“四兩撥千斤”的境界，但“討巧”二字，卻是修煉武功所必備的最起碼的路子。
武藝之“藝”，說白了，無非就是尋找在格鬥搏擊中的技術突破的諸種可能。隻有神力而沒有突破、化解的技巧，說白了不過隻是匹夫之勇而已。秦明就是這樣的匹夫之勇。而可能讓人尷尬的是，魯達也是如此。魯達在拳腳上不能收放自如，因此三拳就將大胖子鄭屠給擂死了。單從技巧而論，這實在是一出敗招！倘若他隻是將鄭屠打得歪瓜裂棗的，那便兩下齊全了。須知，在當時混個提轄官銜，還是相當不容易的，不然的話，身為提轄的楊誌，也就沒必要那麽費那麽大的勁，上下折騰了。
做為武術世家出身的秦明的狼牙棒，其實應該說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兵器。因此他隻有在攻打大名府、跟“急先鋒”索超的兩把同樣的頭重腳輕的開山大斧搏鬥的時候，才能真正算得上是棋逢對手。兩人脾氣暴躁，正好相投，那兵器的路子也大抵相同。隻看誰的勁道能支撐到最後了。這是沒有多大技術含量的掐架。
南宋初時，民間有一句俗話說：“金人有狼牙棒，我有腦袋。”雖是氣話，卻很有些技術上的道理。大家不妨想想，那狼牙棒狠勁掄落下去，腦袋瓜不開花才怪呢！這話實際上道出了那時老百姓對“公卿有黨排宗澤，帷幄無人用嶽飛”狀況的憤慨和不屈，以及對本朝武化失落的無可奈何的心理。
對於狼牙棒的印象，我基本上是從連環畫上獲得的。它棒頭呈瓠子狀，上麵密布著牙齒狀的尖狀物，就跟如今的抽水馬桶的刷子一般。在我看來，這是梁山泊上，甚至是冷兵器史上最拿不出手的兵器之一。它不但在外觀毫無美感，而且也會讓人聯想到臨陣搏鬥時，勝之不武的那種不雅。
我不知道秦明是如何教出“鎮三山”黃信這個彪悍的徒弟的。黃信使的是一柄寬長的喪門劍，跟狼牙棒完全是兩碼事。
說起來，秦明帶黃信這個出色的徒弟，很有點像如今化學老師給商學院的學生上課的樣子。因此我想，秦明跟黃信的師徒關係，可能更像是在禮節形式上的套近乎，而不是在武功上的密切傳承。因為使棒跟使劍，不僅僅是長短兵器的區別，還跟個人的脾性有關。這是一點也不能含糊的。
而在官階的排列上，秦明的統製職務，比黃信的都監，高了一級。在講究權勢此消彼長的宋朝官場上，憑借這種尊卑地位來確認某種形式上的師徒關係的情況，十分的普遍。這就像認幹爹幹娘那樣，大家憑借著假設的宗親關係，來確立利益的延伸，其實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就比如蘇軾跟王安石的師生關係一樣，兩人根本就沒有學術上的傳承關係，甚至他們的政治主張也大為不同。其中關節，隻不過是因為王安石曾經向有司引薦了蘇軾父子而已。而且事後， 蘇氏父子還反打了王安石一把。
黃信在清風寨事變中，充當了打頭陣的角色，他扛著一柄粗長的喪門劍，上竄下跳地奔忙，其實是在為秦明的出場鋪墊和造勢的。他跟他的師傅一樣，都是匹夫之勇。他的“鎮三山”的名號，如果被當事人二龍山上的魯智深、武鬆、楊誌等人知道了，他們肯定是要笑掉了大牙的。
但是，牛皮歸牛皮，反正最後是被捅破了。於是，當秦明在黃信之後，揮舞著粗重的狼牙棒出場時，他的形象，實際上已經高高在上了。在宋江一夥看來，秦明的徒弟尚且如此牛逼，做師傅的當然更不得了了！江湖上的交際，講的是投緣。這也是一種遊戲規則。所以即便宋江使詐毀了秦明一家，但是他最後還是不得不落入彀中。——倘若這事換上林衝，卻不知他該作何想？！想想看，秦明全家都被宋江使計而被慕容太守慘殺了，他居然還要跟著宋江上梁山！這種倫理的殘酷與冷漠，真是令人膽寒。
後來，在宋江的策劃和撮合下，花榮的妹子成了秦明的娘子。花榮是將門之後，秦明娶了花氏，也不算虧了他。花榮是個帥哥，他的妹子也不會差到哪裏去。或許秦明正是看著花榮妹子比前妻更有姿色，因此也不跟宋江計較了。不過這個聯姻，受益最多的當然還是宋江。所謂媒人，都是一些不甘寂寞的、善於公關的人士，他們扮演的是兩頭都討好的角色。
而宋江看起來是水滸中最優秀的媒人之一。他喜歡將婚姻跟義氣連在一塊進行整合。比如王英跟扈三娘的作合。照情理來說，這兩人無論如何是撮合不到一塊，宋江顯然是在亂點鴛鴦譜。但是因為當初宋江在清風山上曾經許諾要給矮腳虎討一房媳婦，因此他隻好讓扈三娘屈就了。可憐扈三娘一朵鮮花，被宋江插在了牛糞上。宋江認為，義氣是可以彌補人生的諸多殘缺的。他本人就是通過感人的義氣，彌補了身高的不足，以及長相的黑醜。
任何都是辯證的，任何都是發展的。正如恩格斯說的：“婚姻是政治的繼續。”而宋江似乎早已深明此道。秦明在娶了花榮的妹子之後，他有了一個強大的靠山。我覺得，以武功與箭術而論，花榮其實是位列五虎上將的最佳人選之一。但是，在排座次的時候，事情似乎倒了過來，反而是他的妹夫秦明成了五虎上將之一了。
花榮雖然是將門之後，但因為他在上山前身份低微，隻是一個軍事要塞清風寨的副職，地位隻相當於如今武警大隊的隊長，屬營級軍官，正科級幹部。因此，在上了梁山後，他的位置，隻能在官階遠比他高的都統製秦明之後了。盡管他是秦明的大舅子，而且，他的武功，一點也不比秦明遜色。他曾經跟秦明大戰五十回合，不分勝負。而他的箭，還沒有出手。
在梁山上，倘若他們兩個姻親聯手，相信沒有人是他們倆的對手的。宋江將他們兩人聯係在一起，實際上是造就了一雙強有力的臂膀。“五虎上將”的選拔，個人的武功高下跟出身，都是很大的考量。梁山上的座次規矩，其實比官家的品位排列還要嚴格。不過，作為宋江的至交，花榮對宋江的人事安排，應該是發自內心地體切的。再怎麽說，秦明還是他的妹夫呢。
讓我們回到開頭那句話：“秦明力怯，望本陣便走。”僅憑這寥寥九個字，我認為秦明位列梁山五虎上將之列，實在是有點勉為其難了。這多少違背了江湖中講求硬實力的遊戲規則。
然而，難說這是作者故意丟出的一個包袱！因為江湖中的規則，並不是鐵板一塊，它有時也是需要變通的。江湖很多時候，便是官場的翻版。
03//2010 秦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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