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珠
現在,房孺複感覺自己重新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該怎麽去麵對蜜陀僧和丁碧霄呢?房孺複沒有想好,他甚至根本沒有任何想法——他們像鴆鳥,給自己飲了一杯甜蜜的毒酒,又占據了他的巢穴。他是如此的慌亂,如此的怯懦,如此的惱怒又如此的卑伏,如此的剛強而如此的脆弱,以至於他唯一能做的,隻是垂下眼,掉頭離去。他與誰都無法說這樁心腹事,便隻能借口公事太忙,搬到了驛館之中,在外麵靜靜舔著自己的傷口。孺複,孺複,他嘲弄地叫著自己——那麽父親,為什麽要給我這樣一個名字,以至於我像那些頑劣而柔軟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不知所措。
他茫然走在城南之坊,村落之曲,不知前途,不知歸路。春光明媚,桃花懶洋洋地開了,同僚們騎馬攜觴,煙絡不絕。他們在桃林鋪下茵席,倡優們的阮鹹與觱篥奏出滑稽的曲調,錦袍的布衣的,不分高低貴賤,連臂踏歌:“踏謠和來,踏謠娘苦和來”。房孺複喝到爛醉,便穿起女人衣,做出種種不堪姿態,自己的眼淚都笑出來了!可是白天總會過去的,到了夜晚,酒也半醒了,他被別人移到梨樹下,絲竹一蕩,如水流泣,這是為梨花做的洗妝宴,卻叫房孺複最是難以承受。在這些輕顫的春日,房孺複的心卻像留在了寒冬。他反複追憶幾年前那個湖水夜晚,那個鵜鶘之夕,那些旖旎與沉醉,那些不倦的愛欲,他像經營青窈窈的瓜田一般嗬護著那段回憶,偶爾的,他的思緒也會飄向其他女人。漸漸地,兩粒芥菜種子在心田畔偷偷紮了根,並越長越大,那是歸雙鯉,還有鄭氏。
每當他想起老保姆,總是要對自己爭辯道:誰叫你惹我不高興呢?這須怪不得我!可是心底仍覺無言。他總是搖搖頭,要將那肥媼置之腦後,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固執地闖了進來,正如她那些不屈不饒的囉嗦。這個鬼魅成功地叫他養成了一些新習慣:在上巳節,他折下大大的柿葉,剪成駿馬衣服扔進河裏——雖然那些葉子,總是隨著酒杯流回他的身邊;在祭屈原的日子,他將粽葉折成兩個侍女,送進灶火之中,可是她們總要變成蛾子一般的灰燼,附在鮮潔的粽肉之上;而到了七月半,他會閃躲著叫青衣買來幾串紙錢,燒給保姆用。他總想著,保姆在暗河,倘若有了車乘銅鈿,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對他的怨恨,會不會少一點?——可是她又怎麽可能恨他呢?——那麽在暗河中,對他是否會更加感恩戴德一點?而這些賄賂,能不能塞住她那喋喋不休的嘴:“綠帽子!孺哥兒你甘心戴綠帽子麽!——他並不希望暗河裏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受了這等奇恥大辱。
然而對鄭氏和那個早殤的孩子,他仍然感到異常的冷漠。他偶爾會回憶起新婚之夜,那個自稱有竹柏之操的女子,他屈尊與她聯詩,卻被她冷冰冰地拒絕了,她是怎麽說的?——“為婦之道,不可不知書,倘若作詩,反似嫗妾耳。”於是他便喚了春條過來,一邊與她親熱,一邊叫鄭氏在床邊背《論語》,這可真是太好玩了!哪怕到了今日,每每回想鄭氏氣歪了的鼻子,他仍會忍俊不禁——還有那個討厭的孩子,長得和鄭氏一樣,一臉窮相,他們果然是死得好!
就這樣一會兒想著蜜陀僧,一會兒想著保姆與鄭氏,一會兒愁悶不堪,一會兒以苦為樂,一會兒忍不住飛奔回房宅門,卻在轉角的最後一瞬,停住了腳步;一會兒安慰自己,總能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柔軟的仲春是甜美的回憶,蒸鬱的九夏卻是苦澀的元夜,時間慢慢滑到了秋天,在那個楓樹沙沙作響的下午,房孺複從官衙走了出來。他在街頭閑逛著,小心地叫自己避開那所房子——雖然他永遠能從連綿的屋瓦中分辨出那宅院。夕陽給它抹上一層燦爛的金光,它無聲無息地矗立著,像一座靜默的墳墓。房孺複被陽光刺傷了眼睛,他垂下頭,這時他看到麵前停著一輛油壁牛車,大約是一個女子坐在裏麵,一雙青蔥般的手正要縮回幃簾,叫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見蜜陀僧時令他神魂顛倒的柔荑。
旁邊卻是一家胡食店,胡桃炙甜絲絲的香味,二儀餅焦香的芝麻味漸次鑽進了他的鼻子。那店主是一個景教徒,店門兩側貼著一幅對聯“大師是我等慈父,大師是我等聖主”,站在對聯旁等著買胡餅的,是一個佝僂著背,像鸚鵡一樣老的老女人。房孺複定睛一看,不覺大吃一驚——那不是歸雙鯉,卻又是誰?
“阿姆!”房孺複失聲喊了起來,“歸阿姆!”
歸雙鯉回過了頭,她的眼窩子像兩隻癟了的蠶繭。她側耳聽了聽,孺哥兒?可是孺哥兒?她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摸索著房孺複的手——孺哥兒,真是孺哥兒呢!她埋怨著說道,我天天去家門口等你,怎麽你總是躲著我?你難道還生阿姆的氣?我有心進門打聽,想著那賤婢在裏頭,便覺不忿。孺哥兒,你可把那個小娼婦攆走了?攆得好!你聽你阿姆的話,阿姆的話總是沒錯的。
“可是——”房孺複急切地打斷她:“你不是已經死了嗎?我不是已經把你……”
啊,那個啊……歸雙鯉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你總是淘氣,和小時候一樣喜歡捉弄人!我當時也想著這一次終於可以見到父母了,我一邊念佛,一邊安心躺著,可是誰料到菩薩突然跟我說話了!她說我壽限未到,還得繼續回來消業障。我和菩薩說,菩薩啊菩薩,我活了有兩百歲了吧!你就叫我去歇息歇息吧,我這把老骨頭,誰還理會我呢?可是菩薩隻是笑,我就感到棺材突然碰了岸,接著有人來撬棺材,一見是我這麽個老家夥,都嚇得四散而逃。後來我才知道,原來自己飄到了饒州。孺哥兒,你再也想不到我在饒州碰到了誰,原來夫人也在那裏,連同你的孩子,都沒有死,這可不是菩薩保佑麽!我們思來想去,覺得蜜陀僧實在……實在是……孺哥兒,你心高氣傲,怎會懂得世途險惡,我們便決定一路過來尋你,可是又擔心你餘怒未歇——如今他們正在車裏,等著吃我買的胡餅呢!
鄭氏?房孺複吃力地抬眼望了望那輛油壁車,很難想象鄭氏有如此含情的一雙雋手。猶豫之間,歸雙鯉已經攛掇著房孺複走到油壁車旁,他很想掀開簾子看一看,可是他感到簾幕被人從裏麵牢牢扯住了,果然鄭氏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賤妾陋質,久不修容,此時不堪相見,且睽離既久,頗思從容語對,願請尊駕,赴宅一聚,不知可……可否……”說到後來,已低不可聞,仿佛害怕房孺複拒絕似的,那簾子又微微掀開,從裏麵遞出一個幼童,大約兩三歲左右,頭結蒲桃髻,肥潔可愛。
房孺複感覺昏昏沉沉的,心中無數的疑惑卻如千百隻手,拽住了這個邀請。他點了點頭,騎馬跟住油壁車,走了不久,就是一所極小的庭院。他打發走了隨身的侍仆,那仆人好奇地盯了他一眼,卻不敢多言。歸雙鯉摸摸索索地上前敲了敲門,便有幾個青衣走了出來,牽馬的牽馬,引車的引車,個個眼目低垂,神情謹肅,那院子也如精舍一般,一色鮮花也無,隻得數株梧桐芭蕉,果然是鄭氏的風格。
鄭氏不作停留,直接進了內院,房孺複被保姆帶進堂廳,一杯清茶奉上,那孩子小大人似的,陪坐一旁。不一會兒便有婢女捧了食上來,玉盤瓊杯,甘醴潔饌,鄭氏打扮之後,便親奉箕帚,做了一碗香氣撲鼻的蕈茵湯。她的容貌變得厲害,大約受此打擊,諸事勞心,此時眼角已有皺紋,發根也微帶蒼色——然而神態卻謙恭了不少——她再也不可能抬眼厲聲頂撞房孺複了。這叫房孺複忍不住歎了一聲:“唉!你呀你呀!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是,”鄭氏低頭斂衽道:“此番才知道竟是妾從前誤了。郎君不計前嫌,肯少佇陋室,賤妾感懷郎君舊意,雖粉身而無以為報也。”說到這裏,內心激動,竟從稀疏的睫毛下麵,滾出了兩滴淚珠。
當下兩人把盞絮飲,共話離情,雖不熱烈,竟是從未有過的融洽。歸雙鯉坐在他右側,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而少子則陪坐左畔,微笑不語,但一杯杯痛飲而已。轉眼間已數十盞下肚,神色卻不變,叫人嘖嘖稱奇。房孺複喝到八分醉,思緒不由得飄回當年,他忽然覺得那實在是一場不堪的行旅,可是倘若叫他抹煞鄱陽湖畔的驚鴻一瞥,卻又萬萬不能。他像明知人世之苦卻仍樂此不疲,等待輪回的魂靈,像點燃了愛與痛的引線,靜聽火藥響起的孩童,甜蜜與委屈隨著酒意,化作淚水,流了出來。此時沒了顧忌,他終於忍不住扯過歸雙鯉的衣袖,哭道:“阿姆,阿姆!痛煞我也!”不足與外人道的隱情此刻才得以傾吐,說到後來,更覺餘恨難遏:“蜜陀僧年幼,知道甚麽?惟逆來順受而已。那丁碧霄卻是真真可恨,做下這等無倫常的醜事。阿姆,我知道你有辦法,你替我殺了丁碧霄——趕走他也成,我……我就接你回去……還有鄭氏……鄭氏依然為妻,我給皇上上表,叫蜜陀僧做妾也罷了!她不是不通道理之人。”
“哈哈哈!”那老媼此刻一甩衣袖,忽然在旁邊縱聲高笑起來,笑畢才陰森森說道:“房相公,你做得一場好夢哇!……你且睜大眼睛,仔細看看我是誰?”
房孺複拭去淚珠,茫然抬起雙目,卻見眼前一個白衣老丈,相貌孤俊,缺了一隻左耳,右手邊斜倚一根葛杖,不是丁碧霄,卻又是誰?這變故來得太快,房孺複隻覺不過是醉眼朦朧,便糊塗道:“你若是丁碧霄,那歸雙鯉……歸雙鯉又在哪兒?”
丁碧霄狡黠一笑:“我如何知道?想必已經飄到了饒州,正一天師之祖庭,這婆娘,差點壞我好事,卻有這等福祉!便宜她了!”
房孺複甩了甩頭,瞥了一眼左側——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哪裏有什麽鄭氏!那女子一雙長長的眸子,星瑩剔透,眼角斜畫一朵深藍菡萏,直入發鬢,顧盼之間,豔態媚人,見房孺複盯著她,便粲然一笑,微啟朱唇:“相公,半年未見,可是流連館娃坊,樂不思蜀?倒叫奴奴好生掛念!”旁邊吃酒不停的蒲桃童子,此刻卻化作一個短頸闊肚的酒壇子。直到現在,房孺複才認出此處根本就是蜜陀僧住的後院,繡帳半開,衾褥淩亂,鄭氏的青銅鑒仍高懸羅帷,瑩徹清冷,映出他冷汗淋漓的一張秀臉。
房孺複呆了一呆,第一反應卻是將蜜陀僧摟入了懷中,用袍袖遮住她的臉,急道:“你不可見光,怎麽如此作踐自己的身子?”話一說完,突然想起大半年前那個夜晚點燃的蠟燭,心中不由一痛,可是摟住蜜陀僧的手,卻是再也不願鬆開了。他轉頭看了看丁碧霄,卻見他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便忍不住恨罵道:“窮措大!當年若不是小爺提攜,你如何有今日?你便是這樣報答小爺。今*****若乖乖離開,小爺我就放你一條狗命,你若再做癡纏,我……”說著便摸了摸身側的佩劍。
此時懷中的女子微微一擺,卻如魚一般遊了出來。她斜睨了房孺複一眼,像聽到了什麽最滑稽的事情,吃吃地笑了起來,笑到最後竟不能仰首,含混說道:“不可見光……不可見光……哈哈哈,房公子,你可真是……真是……”
那丁碧霄也發出一聲長笑,他拍了拍房孺複的肩膀,親密道:“房公子,那日卻是我的錯,郎君這幾個月躲著我們,叫我連給你賠不是都找不到人,我心中越發愧疚了。今日若不是想到郎君對歸雙鯉那老婢或仍有情,也請不到郎君大駕——房公子,別的且不論,我丁碧霄這裏先給你請罪了——”說著真的對著房孺複深施一禮:“如此,郎君心中可較些子了?”
房孺複冷哼了一聲:“我也不需你賠禮,你隻給我滾罷!若還囉嗦聒噪,休怪我無情!”
丁碧霄便做出一個苦臉,道:“郎君趕我走,我當然不能不從,隻是走之前,卻還有一樁心腹事想托付郎君……”說著便湊了上來,扯住房孺複的袖子,伏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房公子,我大功將成,現在隻缺最後一味藥了,我思來想去,這個忙隻有你才能幫哇!”
房孺複撇了撇嘴,從袖子裏摸出幾錠銀錁子,摔在地上:“現下蜜陀僧的病也好了,你拿著這些銀子快些滾吧,越遠越好!”
丁碧霄嘻嘻一笑,譏道:“紈絝乳臭兒,焉知大人誌!孺複啊孺複,我要這些做甚麽?其實我隻需……隻需要——”說著便一把摟過他的頭:“——隻要借郎君的眼睛一用呢!”
房孺複一驚,待要掙脫,卻感覺自己被牢牢縛住了,原來蜜陀僧從背後抱住他的身體,她雖細瘦,氣力卻似男人,此時丁碧霄的左手如鐵鉗一般扣住他的頭,右手便摸上了他的眼。他的手冷冷的,像曬幹的蠍尾,指甲如鉤,一挑之下,房孺複的半隻眼睛便飛出了眼眶,他的眼睛卻長得甚是牢固,另有半邊被水草似的筋膜連著,扯不下來。此刻他滿臉是血,極是恐怖,丁碧霄罵道:“誰知道男人的眼睛這麽難鑿的!”右手在他臉上一拍,將那隻眼睛震了出來,又依法炮製,兩隻眼睛終於離開了房孺複,落到了丁碧霄的手掌之中。
房孺複隻覺心中忽然一空,眼睛涼涼的,像有風刮過,依稀是當年靈武那吹綠了柳樹的清嵐。少年郎的眸子靜靜地躺著,像那一個夜晚,枕著胳膊,借著星光一般的桂花,熱烈地望著麵前的蜜陀僧——是的,他依然能看到,看到蜜陀僧此刻俯下了身子,張開櫻唇,那雙眼睛的最後一個記憶,是突然的寂滅。
“哈哈哈,大功告成了!大功告成了!”丁碧霄內心狂喜,忍不住尖聲笑了起來:“臭婆娘!你們罰我,我卻不服!憑甚麽你們可以翻手為雲,我卻不能覆手為雨!憑什麽你們可以醉太平,定風波,似菩薩蠻淨瓶兒煞,我卻隻能謁金門,感皇恩,如混江龍浪裏來去?今日我便要造一個世界,叫你們看看!——你們給我好好看著!”
他將蜜陀僧拉到了身邊,在蜜陀僧的背上拍了一下。丁碧霄的手極重,隻見蜜陀僧往前一個蹉跌,便從口裏嘔出一樣東西,卻是一顆清瑩的珠子,用五丈原上的野燕,青蹄雪背的白豬,殷殷北望的越女,化血為磷的戍邊將士,白楊樹下的螢火,吳道玄的夜叉,將生事付了沉冥的曹娥——當然還有孺複,孺複那依然保持著少年樣疑惑與苦悶的雙眸……他們純潔的,執著的眼睛化作一顆洞察心腑的美麗青珠,若琉璃一般恍然映出這個天地,又像是小小一枚馬腦,裹著另一個微小的世界。依稀可見裏麵層巒疊嶂,一條河流,反照如銀。
“蜜陀僧啊蜜陀僧,你做我的鼎器這麽多年,我自然不會虧待你!”丁碧霄將蜜陀僧拉到了自己膝頭,笑撫著她的長發,陰沉說道:“如今我已大功初成,便許你一個大好處,大福氣——這麽多年,你也該好生歇息歇息,要不然我總是過意不去,也罷,你替我去作禦鏡人,好生看管那裏吧——別人去,我又怎麽放得下心?”
蜜陀僧的眼睛猛然一下睜大了,“丁碧霄你這個老匹夫!”她尖聲叫道:“你原是許我與你一道……”話音未落,卻見丁碧霄在她額頭輕輕一抹,便見她越縮越小,逐漸變成一個一寸來長,活色生香的美女。丁碧霄取下青銅鏡,將美人送入鏡中,她的罵聲尤不絕於耳,依稀是“飛鳥盡,良弓藏”之類的陳詞濫調,還未說完,丁碧霄便微微一笑,將鏡子倒扣在了桌上。
官衙裏的人好幾天沒看見房孺複,不免心生疑惑,刺史親問此事,找來人拷打盤問,有貼身侍仆說房孺複回了自家宅院,大家便一起上門尋找。眾人皆知他半年前就想鬻了此宅,卻一直出不了手。庭院數月未有人跡,灰積殘棋,蟬鳴高遠,哪裏有房孺複的影子,惟兔葵燕麥輕輕搖動於秋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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