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了餘華寫的《許三觀賣血記》。雖然已是一部出版很久的書，我還是第一次讀，而且還是我讀的餘華的第一部小說。以前看過幾遍由他小說改編的電影《活著》，每次看到後來，都有點要落淚。也許正因為那電影催人落淚，所以在國內就一直不能公開放映。《賣血記》和《活著》比，深度差一些，但更幽默。一種帶苦澀的幽默，叫人笑過後心裏也難受。
《賣血記》這書，如果在毛澤東時代，一定是一棵大毒草，因為它裏麵沒有英雄人物，寫的都是鄉鎮的平常百姓，所謂“中間人物”。“中間人物論”可是百分之百的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路線。但這些小人物卻都被作家寫活了。他把他們可笑的單純，因襲的自私，質樸的天良，都揉到了似假還真，令人回味不盡的故事中。
書中主角許三觀有三個兒子，分別取名為一樂，二樂，三樂。一樂九歲時，許三觀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親兒子，而是老婆和以前追求她的何小勇生的孩子。他感到怨屈： 養了這兒子九年，原來不是自己的。但他沒有因此就虐待一樂，平時一樂，二樂，三樂吃喝都一樣。隻有到了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當他不得不靠賣血得一點錢，好帶孩子們上飯店吃碗麵條時，他就不想帶一樂去，因為那樣做他會感到更怨屈。他明白地告訴了一樂，“今天這錢是我賣血掙來的，是我拿命換來的，我賣了血讓你去吃麵條，就太便宜那個王八蛋何小勇了”。話說在明處，一樂不恨他，而恨他的親爹。後來何小勇被車撞了，危在旦夕，村裏的中醫說隻有他親兒子爬到屋頂上去哭和喊，才能把何小勇的魂喊回來。何小勇的老婆來央求許三觀，讓一樂去救他親爹，許三觀起先堅決不同意，因為這樣一喊，豈不讓全村都知道他許三觀是“綠帽烏龜”？但最後想到這事關人命時，還是善良占了上風，讓一樂去了。不料一樂去後，卻怎麽也不肯哭，不肯喊。他隻認許三觀這個“後爹”，不認何小勇這個真爹。人們又來央求許三觀去勸一樂，許三觀聽到這消息後，動了真情，說：“好兒子啊！”。所以小說最後，當一樂得了肝炎在上海治病時，許三觀冒著生命危險，一路賣血攢錢救一樂。尋常百姓的親情和善良在這裏非常動人地反映了出來。
小說裏的許玉蘭，許三觀的老婆，寫得也很生動。她其實也是一個單純的善良的女人，單純到有點簡單，有點傻。她知道自己美，就一天換幾次衣服在街上走。當她看到許三觀一直盯著她看時，就啊呀地大叫起來。當許三觀請她吃了一頓飯後就要她嫁給他時，她就慌了神，要何小勇去還許三觀這頓飯錢。和許三觀結婚後，她疼丈夫，勤儉持家。但是她和以前的情人上過一次床，就一次。那不是她情願的，隻是因為，如她所說“何小勇捏住了我的兩個奶子”。是的，她反抗過，叫過，踢過。然而，在市井平民的眼裏，節操並不如道學家那樣看得比生命還重。所以當何小勇真正突破防線得手時，她就感到抵抗也是多餘的了。然而她是一個善良的人，通情達理。她也有市井百姓的那種勇敢和潑辣，敢於和何小勇，和何小勇的老婆唇槍舌戰。可是，當何小勇真的病危，何小勇的老婆來請求一樂去為何小勇招魂時，她最後還是回過頭來設身處地地勸許三觀：“我看何小勇的女人也真可憐，做女人最怕的也就是遇上這事”“他們以前怎麽對我們的，我們就不要去想了，怎麽說人家的一條命在我們手裏，總不能把人家的命捏死吧”人性的善良，在這裏同樣非常真實地反映了出來。
小說裏還有個落筆不多卻寫得生動的小人物，那就是李血頭。李血頭判斷人的健康情況，決定誰可以賣血，誰不可以賣。賣血的都得巴結他，和他搞好關係。他因此貪贓收賄。他明白地告訴想賣血的人，“不要賣血時才想起我，平日裏也要想著我”這平日裏也要想著他，就是要給他好處。於是，男人送他西瓜糖果，女人甚至陪他睡覺。但後來有一天，許三觀去賣血，帶給這李血頭一包白糖。那已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一包白糖可是重禮。但李血頭卻說“我不能收你的東西了”，為什麽呢？因為他入黨了，他要“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了”。這個細節雖然叫人發笑，卻很真實，因為李血頭隻是個市井小民，小民認為共產黨員該做好事，相信黨章黨史上說的那些都是真的。聯係到他自己身上，能體現他的新麵貌的就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讀到這兒，想到現在，不少共產黨員，真該愧對這個曾經收賄睡女人的李血頭，因為他入黨後是變得好一點了，而不是壞一點了。
小說裏還寫了自然災害，寫了文化大革命，寫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大都是真實的。比如，餘華通過許三觀的嘴，說出了文化大革命的本質。許三觀是這麽說的： “什麽叫文化大革命，其實就是一個報私仇的時候。以前誰要是得罪了你，你就寫一張大字報，貼到街上，說他是漏網地主也好，說他是反革命也好，怎麽說都行。這年月法院沒有了，警察也沒有了，這年月最多的就是罪名。隨便拿一個人來，寫到大字報上，再把它貼出去，用不著你自己動手，別人會把他往死裏整……。”經曆過文化大革命的人都知道，雖然這話說得有點簡單，這簡單，就像孩子眼裏看到的皇帝的新衣一樣，倒是一語中的。
這本書，還有一個大特點，那就是語言清新，有詩的洗練，有散文的優美，一點也不冗重，不拖泥帶水，而且十分幽默，吸引人讀下去。現在不少作家的作品，有生活，有故事，但就是行文蕪雜，晃眼，看多了叫人打瞌睡。餘華真是一位難能可貴的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