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與我
七
樺樹
瑪麗在那裏吃吃地笑,幾次欲言又止,黑暗裏看不清她的臉,但猜得出是燒紅的。我耐心地等,忍不住也跟著笑。
“哎呀,是山姆呀,你知道的 …… ”她羞羞地小聲嘟囔了一句。
盡管下意識裏我等著她說出這個名字,但還是禁不住一凜,心便沉了。
屋子靜下來。
“你覺得他好嗎?”她聲音熱切。
“當然好,好極了。”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他知道嗎?”
“不。”瑪麗長舒了口氣,甜甜的。
我心裏暗想,如果瑪麗不是盲人,這倆兒人在個頭上智慧上脾性上還真般配。
“山姆是澳洲人,讀完書要回國的。”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說。
“我願意跟他去。”瑪麗立刻不加思索地答。
“嗯,”我停頓了一下兒,又小心翼翼地:“ 你知道他是個胖子嗎?大肚子,大雙下巴 …… ”,話一出口,我頓時覺得自己討厭。
“哈哈哈 …… ”,瑪麗笑得前仰後合,可我卻笑不出。
瑪麗認真地說:“我喜歡啊!”
是啊,人生還有什麽比喜歡更重要的呢?
……
愛情就是雨露陽光,那天晚上以後,瑪麗越發嬌豔。她快樂,出門進門動靜變得很大,說什麽不好笑的話題都笑個沒完,無窮的精力,表情像個稚氣少女,一天睡夢中突然哼起了歌兒,嚇我一跳。
原本有點兒遢拉的瑪麗現在變得很在意穿著,早起也不鍛煉了,花很長時間挑選要穿的衣服。一天早晨,我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穿著睡衣饒有興致地看著瑪麗,她摸摸簌簌地這件衣服脫下那件又穿上。
我問:“你覺得紅顏色是什麽?”
“很熱。”
“粉色呢?”
“軟的。”
“你喜歡什麽顏色?”
“藍。”
“為什麽?”
“深深的。”
“也有明豔的藍,比如天藍。”我掀開毯子跳到地上,去淋浴。
我迅速清理完畢,回來看見瑪麗還在梳頭,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卷卷的劉海一會兒梳上去,一會兒又撲落下來,旁邊看著,好笑又有點兒心疼。嗨,人如果能夠永遠沉浸在愛中該有多好,一切苦難都將不成其為苦難。
凡 陷入愛的人,多少都顯得有點兒缺心眼兒,滿心思裏裝滿了愛人,不僅對別人視而不見,常常連自己都忘了。瑪麗是絲毫不掩飾的,每當我們同學在一起時,隻要山姆在,瑪麗就亢奮,打斷別人說話,還誇張地站起來,手舞足蹈爭搶著大聲講,使人想起在阿凱迪亞孔雀園裏看到的雄性孔雀,著急地把自己美麗的屏翅打開。我抬起眼皮偷看別人,偶爾會遇到冷冷的目光,於是血就湧上來,恨不得上去按住瑪麗的肩膀,讓她安靜坐下。
無論如何,那些天是生命中愉快的日子,愉快裏有一絲不安。
山姆像一株揚臉看著太陽笑的大向日葵,隻有快樂,沒有憂傷,他每天熱心助人,為自己的快樂不斷地增添著能量。然而這一天,山姆居然變沉默了,熱鬧處少了他的身影,好似躲避著什麽,偶爾在樓道裏碰到,他原本坦然的眼神突然顯得慌亂無辜,清淡地打個招呼,就急急走過,頭也不回。瑪麗每次吃晚飯時都故意磨磨蹭蹭,從頭吃到尾,我知道她在等待山姆的出現。
那一年的情人節,我晚飯前回到宿舍,瑪麗正在給修女打電話,看我回來,就掛斷了。然後,她一會兒站起一會坐下,焦躁不安。
突然她對我說:“樺樹,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當然。”
她有點兒靦腆,躊躇了片刻:“你到山姆的門上看看,有幾朵花?”
我下樓走到山姆房間的門口,看見貼著五六朵紅色的大康乃馨,還有卡片。我突然心裏有點難受,走到前台,看見管事的凱瑟琳正在一根一根地修理著鮮花,就問多少錢一支?答 5 美元。我當年實在很窮,沒什麽錢,我又指著剪下來的那些碎碎小朵的花,問可不可以 5 元多給我幾支?凱瑟琳說你都拿走吧。我仔細地把花一朵朵縷好,綁成一把,讓凱瑟琳放在瑪麗的信箱中,她問我要卡片嗎?我遲疑了一下,說不要。
晚上躺下後,瑪麗高興地說:“有人送我一把花,不知是誰,你說是不是他?”
......
然而沒多久,瑪麗就感覺到了山姆的冷落。她是那麽的敏感,脆弱,無助,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中。她每天給修女打電話,祈求上帝的幫助,一打就是好幾個小時,我做功課時她就到門外過道裏打。後來她早上不起床,不吃飯,也不上課,臉都變成了灰色。我每天看著她很難受,但不知道該做什麽。
一天在餐廳吃晚飯,同學問我瑪麗怎麽沒來,我抬起頭,剛要回答,看見斜對麵隔著幾個人坐著山姆,我們四目相視,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淡藍色的眼睛變成了深褐色,我喉頭一下子卡住,再也吃不下去,站起身離開了餐桌。
我帶了點兒食物給瑪麗,下決心跟她談談。開門進屋,看見瑪麗已經起來,蓬頭亂發地坐在床邊發呆。我把盛食物的托盤放在桌上,拉把椅子在她對麵坐下來。
我想來想去,好像說什麽都是廢話,於是說:“瑪麗,我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可能不是真的,你想聽嗎?”
她不答,也沒有表示反對。
我就開始講:“在歐洲的某個地方,有個修道院,裏麵住著個年輕修女,與外界的一個少年相愛,最後兩人決定午夜時辰,從教堂外的小河邊私奔。少年屆時駕著小船在河上等,遲遲不見女孩的蹤影,直到黎明。少年於是鼓起勇氣,去敲教堂的大門。一個老嬤嬤出來開門,交給他一個小盒子,說是女孩托付的,讓他以後不要再來。 少年黯然離開,回到小河邊,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對眼睛。”
我當時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了,講了一個這麽不搭嘎又忌諱的故事,潛意識裏,我要讓她排山倒海地發泄。
瑪麗臉色煞白,癡在那裏,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人其實很多時候最想要的,隻是握著一隻有體溫的手。
突然我看見,大顆大顆的淚從她幹癟的眼皮裏流了出來,讓我覺得很震撼,有點兒害怕,喘不過氣來。
她說:“很痛,我受不了了。”
。。。。。。
“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麽?” 耳邊響起了羅大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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