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約好了晚上六點半在火車站出口碰麵,可過了二十分鍾那人還是沒出現。雖然作為一個見習記者,我經常會遇到這種情況,而且說實話,我也能忍受遲到,可主觀的忍受並不能抑止客觀的煩躁。所以幾乎每隔五秒鍾,我就會不自覺地看一下手表,然後移一下背包。
那隻包裏裝著厚厚的資料,全是關於食人者的。
吃人這一現象,從古至今一直存在著。
十四世紀的時候,蘇格蘭有一個食人家庭,父母子女躲在一個隱蔽很深的山洞裏,襲擊經過的路人,再把他們拖回洞穴吃掉。
就在幾年前,德國也發生過一起退役軍人通過網絡找到自願被食者的事件,轟動一時。
說來也巧,前幾個月有人對我說,認識一個自稱是食人者的女人。出於記者的本能以及好奇的天性,我一下子就來了興趣。幾番周折後,終於在上個禮拜得到了她的電話號碼,於是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在電話裏,我先是自我介紹了一番,並說明了來意。
她的聲音十分溫柔:
“好吧,如果您非要采訪我不可,那就下周六晚上六點半,怎麽樣?”
“好啊,您看哪裏合適?”
“火車站出口吧,那兒人多。要是咱們去個沒人的地方,我想您對著我,心裏一定會覺得怪可怕的。”
“嗬嗬,瞧您說的,哪兒能呢。”我打了個哈哈,心裏想著:呦嗬,我肚子裏的蟲都沒她了解我。
我給她形容了一下我的體貌特征:
“對了,我給您說一下我長什麽樣,這樣您好找。我身高一米六三,很瘦,絡腮胡子,到時候會背一個綠色的背包……哎,要不,您也說一下您的特征,讓我也好認。”
“不用了,您剛才描述地比尋人啟事還詳細,我一定一眼就能認出您來,咱們就到時見吧。”
聽她這麽講,我就不說什麽了,和她告了別,然後掛上了電話。
周末火車站出口的人真不少,作為和食人者見麵的場所,從安全的角度來看,當然不錯。不過作為和陌生人首次見麵的場所,就有很大缺陷,茫茫車站出口,要找一個人實在很困難。
而且我今天沒能背那個電話裏說的綠包。
怎麽回事兒呢?
是這樣的,昨天一個同事買菜忘了帶包,我就把我的綠包借了給她,誰知道她不小心把一盒雞蛋打碎在我包裏,她不好意思,就連忙洗了。今天才對我提起這件事。我出發時,包還濕漉漉地掛在晾衣架上,活像一團滴著水,耷拉著腦袋的鹹菜。
可同事是出於好心,而且她也挺漂亮的,所以怪不得她。
可是說好的那個綠包沒了,正好還有個人有一隻藍色的背包,就借了過來。反正好多人都分不清藍和綠。我想不至於因為這個藍包,她就找不著我。
我摸了摸胡子,對著玻璃看了一下,又矮又瘦,沒錯,在電話裏就是這麽說的,隻是背包的顏色略有差異,不過大致的描述是準確的,她應該能找著我。到底也不是跟著生物書上的介紹來辨識蜘蛛。
突然我在玻璃裏看見身後有個女人,笑眯眯地望著我。我忙回頭,她微笑著說:“對不起,我來晚了,突然有點急事兒,又錯過了一班地鐵。”
我一邊說,“沒關係,我也剛來不久”,一邊打量她。
眼前的這個年輕女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和我(或者任何人)想象裏的食人者,產生哪怕比死人的呼吸還要微弱的聯係。
沒了暑氣的初秋,天色深藍發紫,散發著隱約的夜花香味。所謂的隱約是這麽回事:似乎是這樣,又似乎不是這樣,全憑大腦對暗示所起的反應而定。簡單點,這麽說吧:畫一個圈,好財者會想到銀圓,好食者便想到一個正要裝菜的盤子,圓滑者想到自己的處世方式。也可以說得文學一點:好財者隱約看見了一個值錢的銀圓,好食者隱約看見一個隻缺美味的空盤子,圓滑者隱約看見了冥冥中某種不可知的力量對自己待人接物的暗示。
一個自稱食人者的年輕女人站在我的麵前,她的美麗讓我隱約覺得聞到了花香。
一時間想不出講什麽,於是就說:“這兒太吵了,咱們換個能說話的地方吧。”
“行啊,你說去哪兒?”
“前麵不遠有家酒吧,你看怎麽樣?”
“我反正無所謂,那就去那兒好了。”
於是我們並排走著,我完全忘了自己是個記者,一路上什麽都沒提問,隻是把手握成拳頭不自然地插在褲子口袋裏,別人看來,好像兩邊口袋各塞了一個橙子。
酒吧裏人很多,隻有大門旁一個小桌子還空著。通常,這種位置是留給放雨傘的桶或者綠色植物的。可人這麽多,有位子坐就該知足了,況且外麵天好得能看清銀河裏所有星星似的,一點雨水都沒有,所以也就這樣吧。
我要了一杯“海明威”雞尾酒,她要了一杯熱巧克力,真是古怪的選擇,雖然已經沒有夏天那麽熱了,可還不至於晚上跑到酒吧喝冒著熱氣的巧克力呀!
“哎,關我什麽事兒。”我在心裏歎了口氣,這麽想道。
從包裏把本子、筆、錄音機拿了出來。
“能說說你自己嗎?”
“你指哪一方麵?”她看著我。
“嗯,你最想說哪一方麵?比方說,平時的工作、生活經曆、業餘的愛好……說什麽都可以。”
“我在一家私人博物館裏售票,埃及文物博物館,聽說過嗎?”
“知道,以前我還去過,不過沒什麽意思。”
“對,我也這麽覺得,而且不少人都這麽覺得。即使對古埃及很感興趣的人,對這家博物館也沒什麽興趣。因為裏麵的藏品實在太少,而且門票又貴。你知道,每次我對參觀者說票價的時候,自己都會臉紅。”
“嗬嗬,我對票價倒沒印象了,隻是覺得博物館沒意思。”
邊說邊在本子上記下了“博物館售票”,接著我問:“那下了班呢?”
“也沒什麽事情。看看電影,散散步,沒什麽特別的。”
說完她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也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說:
“我聽說你吃過人。這是真的嗎?”
她一下子微笑了起來,把周圍的空氣都笑鬆了。
“我一直在等你問關於我吃人的問題呢。”
我也跟著她笑了。
她停了一下,好像是唱片裏上首歌和這首歌之間的短暫停頓,然後接著說:
“是真的。”
我把筆一下子握緊了,直起了身子,往前傾去。剛想說話的時候,我們的飲料送到了。
“您的海明威。”
“您的熱巧克力。”
我用吸管用力吸 了一口。
她用小勺稍微攪了一下,然後也喝了一口。
“我說的是真的。我的確吃過人,而且好幾個。”
沒等我問,她就自己接著說:“可是說來也怪,別人從不相信我是食人者。”
我一邊記錄,一邊問:“你對別人說過你吃人?”
“當然,不然你是怎麽知道的?”
“倒也是。”我想著,白被她搶白了一句。
“你是怎麽對人說的?”
“就這麽原原本本地說出來。可從來沒人信。”
我更好奇了,忙問:“為什麽?說一遍給我聽吧。”
“好。”她微笑著答應。
“我不知道你對食人者有多少了解。可我和那些別的食人者有很大不同。具體地說,我有一種奇特的本領。”
她撕開贈送的小餅幹的塑料包裝紙,把餅幹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嘴裏,另一半遞到我麵前,我搖了搖手,她放回了盤子。
我聽見鬆脆的咀嚼聲,好像從撲滿落葉的山穀中傳來的腳步。
腳步聲遠去,她喝了口熱巧克力,又接著說:
“每次我吃了一個人,就會變成那個人的模樣。”
“什麽?”我望著她,她神色安詳,一如平常,好像剛才隻說了句“今天天氣真好”。反倒是我,一臉發自內心的最為誠摯的驚訝。
“哈哈,看,你也不信了。我真有這種本領,吃了哪個人,就會變成那個人。不是有句俗話,吃什麽就是什麽,聽說過吧?這句話可一點兒不假,我就是一個例子。”
我還是不能相信,“能說得詳細點兒嗎?”
“當然沒問題,不然我也不會接受你的采訪了。”她把另一半餅幹也塞進了嘴裏。
山穀裏的腳步聲再次響起,然後慢慢消失。
“我第一次吃人是二十一歲,也記不清為什麽吃了。可能是一種心理上的必須,反正就莫名其妙地吃了一個人。怎麽吃的,我也記不太清了,這你應該能理解吧?有誰會記得好多年前的某一頓午飯?”
我搖了搖頭,說:“這不太一樣,我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就算了,無所謂,反正就是這樣。我想說的重點不在這兒,而是我吃了以後發生的事兒。”
邊說邊移了下小桌子中間的蠟燭,又喝了口她的熱巧克力。
“第二天早上,我洗臉時嚇了一大跳,鏡子裏出現的居然是被我昨晚吃掉的那個人的臉,我以為撞鬼了,兩腿禁不住地抖。隔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意識到是我的臉變成了那人的模樣。不僅如此,連聲音體型也變了。我忙去找我最要好的朋友,可他無論如何也不信我說的話,以為我是個瘋子。直到過了些日子,他們發現‘我’不見了,大驚小怪地報警、登報。當然,他們怎麽也不可能想到原來我成了別人。
我的那個最好的朋友有天突然想到,我曾去找過他,和他說過吃人這件事。他和我的家人朋友一商量,一致認定我被吃了,而被我吃的那個就是凶手,於是告訴了警察。而被我吃的那人的父母,知道警察在抓我,以為他們的女兒真吃了人,忙給了我些錢,把我送離了城市,躲開了警察的追捕。
這樣,‘我’成了被害人,而真正的被害人,倒成了罪犯。很滑稽,是不是?
到了新地方,我又吃了幾個人。具體幾個,我有些記不清了,反正不是六個就是七個。每次都是那樣,吃了哪個人,就變成那人的樣子。
其中隻有一個,毫無麻煩,一個性格孤僻的失業者。因為沒麻煩,所以我特別記得。吃他就毫不費事,過了幾天又吃了下一個,那個失業者就這麽失蹤了,根本沒人理會。他一個人住,和父母沒有任何往來,沒一個朋友,連熟人都沒有。可憐人哪,就連失蹤也沒人知道。
而剩下的那些,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平白無故地少了個人,總會有人懷疑,不過沒人猜到我經曆的真相。事實上,就算我告訴別人,他們也隻是哈哈一笑,當我在說瘋話而已。”
我聽得目瞪口呆:“那你說說現在的這幅身體吧。”
“嗯。我是去年下半年吃的她,快一年了。我很滿意,她長得很好看。說實話,我都記不得自己本來長什麽樣了。當初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連一張照片都沒帶,時間久了,好像在迷宮裏轉來轉去,把最初的情形就全部忘光了。”
說完她長長歎了口氣,手指彈了下杯子。
“可既然已經開了頭,就隻能這樣下去。我現在有了份正常的工作,上個被我吃掉的人,和別人也沒什麽聯係,家人隻剩下一個姐姐,關係也不融洽,所以雖然失了蹤,姐姐也沒放在心上,朋友開始倒是手忙腳亂地找過一陣,可亂過以後,還是各忙個的。
因為大多都是這樣,我也沒遇到過什麽問題。就是有時會遇見現在的‘我’以前的朋友,她朋友不算少,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孩子。不過也沒什麽,碰上朋友聚會,我能推就推,實在不行,去了那兒,不說什麽,一個人悶著,久而久之,她的朋友也覺得找‘我’沒勁了。
我還是挺滿意現在的生活的。每天都很悠閑,沒什麽特別的事情,也不用擔驚受怕。
而且,說真的,我很喜歡現在的外表,每天照鏡子時都很高興。”
聽著這麽聞所未聞的怪事,我想就連最有經驗的記者,都會一時感到茫然,更別說我這個其實還是學生的見習記者了。
我猛吸了一口酒,又涼又酸。還是一點都不信她的話。
“那假如有一天你看膩了呢?”
她連想都沒想:“ 那就到時候再說了,現在至少還沒有。”
“能說說你是怎麽吃人的?你還從沒提過。我很想知道你的那些受害者是怎麽被你盯上的,他們有沒有什麽特別吸引你的地方?你是怎麽和他們接近的?”
“嗬嗬,你的問題還真多呀。被我吃掉的那些人,其實沒什麽特別的地方,也沒有共通點。一般也都是很偶然地遇到他們,再簡單不過。但總的來講,我都挑一些生活圈子窄的人下手,這樣麻煩會少一些。隻有一次,我故意吃了個有一大幫朋友的家夥,什麽時候都把自己當成中心,總是拉著一大幫人出去胡玩。我實在煩那人,就把他吃了。
變成那家夥後,我故意處處顯出和以前不同的地方,人多的時候不怎麽說話,也不愛出風頭。可他的那些朋友們沒人關心這些,隻是開始覺得有些奇怪,會問我怎麽了,可沒多久又有了個新的家夥成了他們的頭,就把‘我’就晾在了一邊。
等吃了下一個,‘他’不見後,我開始還擔心那幫朋友會到處找他,所以很小心地打探了一下,可那些人還是照常過著以前的日子,跟著那個新頭兒到處瞎混,找了我幾次,沒找到就算了。都是些什麽朋友。”
我想了想,對她說:
“這樣的人我也認識,是挺討厭的。”
“所以我吃了他。”
“我可不至於把他吃了。而且那些朋友才更討厭。”
“是,可我不可能把他們都吃了呀。”
說完,她仿佛憋著一口氣似的,把杯子裏剩下的熱巧克力一飲而盡。然後說:“不早了,我要走了。”
我連忙說:“稍微等一下,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完呢。能說完再走嗎?”
她看看我,問道:“哪個問題?”
“就是你怎麽和你的受害者接近,並把他們吃了的?”
“哦,原來你對具體的實施這麽好奇呀。不過我不想說這個,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的秘密嘛。”
這樣的一篇采訪,我估計不可能被刊登出來。即便最劣質的地攤雜誌上的文章,看著都比她的敘述真實。
我有些失望地看著她。對她如何作案這點,我倒真的很好奇。至少能使這麽一個不真實的故事變得完整,而她又偏偏不肯說。
她也盯著我看了很久。突然對我說:“我知道你不信,那你敢不敢現在跟著一起來我家?”
“我?”我愣了一下。
我幾乎能確信她說的不是真的,這樣的故事,要是有人相信反倒奇怪了。可下意識裏好像有些什麽東西讓我覺得毛骨悚然,用剛才那個文學的說法:我隱約感到了一絲害怕。
照理講,對這麽一個比荒誕本身還要荒誕的故事,有值得害怕的地方嗎?但我真的感到一絲害怕,雖然隻是一絲,不過我現在“確實”覺察到了,而不是片刻前所說的“隱約”。
真奇怪,我竟對這感到了害怕!另一方麵,我也真的很想跟她去,她的談話全然不像真的食人者,和我搜集的那些資料上所說一點兒不同。我很想知道真相,而且我對她頗有好感。我抬起頭,她在燈光下,雙眼笑意盈盈。
我在燈光的這邊,在去和不去之間無從選擇。
【食人奇譚】by 哪吒
所有跟帖:
• 這篇是我喜歡的表弟寫的 -淑女司令- ♀ (0 bytes) () 02/06/2010 postreply 09:44:40
• 很不錯.用黑色冷幽默的筆調,寫沉重的人文關懷的主題. -灌水樂- ♀ (0 bytes) () 02/06/2010 postreply 10:28:24
• 謝謝你喜歡,額要去喝咖啡看報紙了 -紅豆豆- ♀ (0 bytes) () 02/06/2010 postreply 10:34:27
• 哪吒的文特有味道。如貓有一命。 -冰兵- ♀ (0 bytes) () 02/06/2010 postreply 11:12:08
• 謝謝兩位妹妹喜歡,表弟會很不好意思:)) -紅豆豆- ♀ (0 bytes) () 02/06/2010 postreply 11:21:51
• 叫我想起一個笑話哈 -出喝酒- ♀ (403 bytes) () 02/06/2010 postreply 15:29:40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algebera- ♀ (0 bytes) () 02/06/2010 postreply 17:16:37
• 哈哈。以前在網上也見過幾個食人族的笑話。食人族管電梯叫什麽? -哪吒- ♂ (12 bytes) () 02/07/2010 postreply 02:52:17
• 毛骨悚然。。。發冷。。。喳喳真的是寫字兒的高手呀 -algebera- ♀ (0 bytes) () 02/06/2010 postreply 17:15:33
• 嗬嗬,現在再看以前寫的玩意兒,自己真覺得有點兒臉紅。 -哪吒- ♂ (186 bytes) () 02/07/2010 postreply 02:5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