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湘西土匪多, 七十年代初起, 我在湘西過了14年, 山民苗民見了不少, 卻並沒有看到遇到過一個土匪.
離開了湘西, 長得大了些, 看沈從文的散文以及翻過的星零縣誌, 晃然發現, 一次又一次的所謂剿匪, 無非就是征服者對反抗者的鎮壓, 連帶酷殺濫殺許多苗民和山民. 人民, 在中國曆史上被稱為草民, 殺草民就象是除草一樣,反正草,是 除不完的, 而除了還會生的.
象這樣嚴酷的環境裏, 卻奇怪地盛產黑頭發姣白麵孔的好女子, 人前人後, 眼睛都象潭水一樣又深又黑, 靜靜地幽深著, 隻有人不注意時, 忽地眼神掠過, 象鳥兒般無聲飛過, 等你感知鳥兒翅膀的氣流掠過臉龐, 急忙回望找尋, 那鳥兒早已消失在密林白雲, 剩下的隻是那潭靜靜的水, 好象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細雨的青石板路上, 常常有披著蓑衣或打著沉重油傘的青衣女子, 山裏一陣雲霧卷來, 隻剩下白茫茫一片, 好象剛才的路上那青衣女子, 隻是你的幻覺.
小時候過著特別無憂無慮的日子, 學校裏有很多山民的小孩子, 他們每天都爬很遠的山路來上學, 我常常跟他們走長長的山路去山的深處看溪水瀑布, 白雲出處, 他們不認為我奇怪, 常爬到茶樹頂梢給我摘茶泡.茶泡生長在茶樹上的白色海綿泡泡一樣的果子, 好象是因為茶花開了後沒結成茶果, 失敗了, 花裏的花蜜沁潤茶果的長成了茶泡. 微甜清香,特別好吃, 隻是不易得到, 所以倍加珍貴好吃.
同學滿妹子家山後有很多綠油油的山茶樹, 我放學跟她翻兩個山頭去她家看茶花, 找茶泡吃. 滿妹子是個有著湘西妹子特有的黑眼睛的機靈妹丫子, 笑聲象鈴鐺一樣在山穀滾響. 她知道山裏很多事, 比如說, 她告訴我, 山茶果是茶花開過後結的果子, 它們在在茶樹上生長非常之慢,仿佛永遠在長似的長著. 開花結果要用一年的時間. 冬天開花、春天結果、夏天長啊長、秋天才得收,一年才能長成一顆綠褐色的茶籽,她笑啦,說: 我的叔叔說:因為難以生長, 所以非常的珍貴。我覺得她叔叔很深奧, 因為這話難懂.
她還給我看茶餅, 說茶餅是茶籽榨油後餘下的渣壓製而成,山裏人一般把它壓成砧板大小,那個的褐色餅子, 在我看來,真是個難看不過的古怪東西. 她看我有點看不起茶餅的樣子, 便神秘地說: 你知道茶餅可以幹啥嗎? 我試著說: 當肥料? 她又笑得格格的, 說: 還可以洗頭發的. 看! 我的頭發這麽黑,這麽亮, 就是我家的茶籽餅洗出來的! 你的頭發那麽黃, 肯定沒用茶籽餅洗過. 我很慚愧, 我是軍營大院裏有名的黃毛丫頭.
滿妹子挺爽快地說: 我給你一塊茶籽餅, 你用它洗頭, 頭發就會變黑的, 我家的茶籽餅最好了, 我叔叔說的. 好了, 來, 我教你洗. 她快手快腳地端了個木盆來, 操起砍刀砍了一小塊茶籽餅, 在青石板上用刀背敲起來, 邊敲邊說: 要敲得碎碎的才好. 茶籽餅在刀背下變成了一堆油嘰嘰的褐色泥團, 想著她就要用這麽髒的東西來洗我的頭, 雖然我常盼我的頭發能變黑, 可為了這用髒乎乎的泥巴上頭, 我心裏多少在打鼓.
我在猶豫不決, 滿妹子已經泡了盆溫水, 把那堆暗黑乎乎的油泥巴放入溫水裏, 用手輕輕地攪著, 並念念有詞道: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我聽著象首詩, 就問: 你在念什麽詩? 滿妹子笑彎了雙眼: 我叔叔教我的, 他每次給我泡洗頭茶籽餅水都會念這個, 我小時候起就跟著念, 成習慣了, 現在念起來好象覺得叔叔一直在想什麽人呢!
是啊, 我感受著頭上溫溫的水和著茶籽的顆粒, 想: 這滿妹子的叔叔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說起話來很象文謅謅的林秘書呢. 我決定回去後問問林秘書, 滿妹子念的詩可是唐詩.
不知道為什麽, 我念念這詩就有些說不出的感覺: 鼻子裏象爬了一群小小的螞蟻般的不舒服, 這種感覺讓少年的我想到了一個詞: 悲傷.
也許是少年期茶籽餅洗頭發的功效, 我的頭發真的變得又黑又亮了.
三十多年過去了, 我鏡前梳理依然黑黑的長發, 那首少年滿妹子念的詩經裏詩,突然穿越千年的時空落在我眼前: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盡管是天地不仁, 人世滄桑, 那迢迢遠路上, 隻要還有你的宿昔夢裏人, 那千年悠悠的女人的心啊, 是安的.
不經吉衣本人同意, 請不要擅自轉載本文,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