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覺得一個社會提倡什麽就缺什麽,比如當初搞“五講四美”,那是因為不文明、不禮貌的人和事太多;如今提倡河蟹,那是因為這世上有太多的“打砸”蟹橫行霸道。中國自古以來就提倡孝道,可是真正的孝子賢孫其實比熊貓還少。當初為了跟世界接軌,“五四運動”的旗手紛紛提出要“非孝”,可見是中了古文的餘毒,把儒家主流宣傳當真了,以至於這幫提倡白話文的知識分子都忘了《紅樓夢》裏精辟的總結:“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論起來父母和子女的感情是人倫天性的混合,本該是人心最親密、自然、淳樸的交流,可是一旦變成一種社會責任來提倡,反而成了兒女的負擔和枷鎖,把孩子對父母天然的反哺之情規範成了繁文瑣禮,甚至成為壓製後者的借口。孔夫子對孝的總結還是蠻通情達禮的,他提倡“父父子子”,當爹有當爹的樣,當兒子的有當兒子的樣,而且講究“父慈子孝”,孝不是兒女單方麵的責任。遇到老子打兒子的時候,孔夫子認為“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就是說要是老爸拿著小棍子,就讓他打兩下出氣;要是老爸拿著大棍子,就趕緊逃命,千萬不能讓老爸有犯下故意傷害罪 的機會。
可是中國社會其實是喜歡走極端的(所以我們才常提倡“中庸”),本來還算雙向平衡的“孝道”,漸漸變的單向扭曲。“孝”從原來對父母的贍養和尊重變成了無原則的服從,“孝子”除了要從經濟生活上照料父母外,還要起到“速效救心丸”的療效:明清兩代主流小說的套路是孝子(或孝婦)聽說父母病了,趕緊割下一塊肉(一般是大腿,偶爾有胳膊)煮湯,父母一喝就胃口大開,延年益壽。這種行孝的方式和精神太極端了,一般人做不到,所以當時的孝子是稀有動物,一經發現就要由地方官把他們的先進事跡總結上報朝廷,然後大力推廣宣傳。
《紅樓夢》裏盡管有個太虛幻境,但全書的精神是寫實的,所以從來不宣傳這種為父母獻身的英勇事跡,倒是把鍾鳴鼎食之家在詩書禮樂遮掩下的亂倫敗德的種種行為暴露出來,讓人看清了滿口禮儀道德的大人先生們家中父不父,子不子的醜態。
首先賈府的父親們教子無方。這些世襲的將軍們好像都沒打過仗,整天窩在家裏不是沉湎於酒色,就是醉心於聚斂。他們是挨打長大的,所以對兒子也是以打為主,完全沒有不講任何教育方式。據賴嬤嬤對寶玉說:“當日老爺小時,你爺爺那個打,誰沒看見的!老爺小時,何曾像你這麽天不怕地不怕的。還有那邊大老爺,雖然淘氣,也沒像你這紮窩子的樣兒,也是天天打。還有東府裏你珍大哥哥的爺爺,那才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說聲惱了,什麽兒子,竟是審賊!”在這種情況下,賈珍居然是公認的賈府教育傳統的優秀繼承人,他管兒子的方式,“倒也像當日老祖宗的規矩”。
可想想賈珍“扒灰”的曆史,他怎麽有臉管教兒子?
當然賈蓉也不是省油的燈,平常就敢對他老爹的婢妾上下其手,無所不至。熱孝期間,聽說尤氏姐妹一來,他和賈珍那相對一笑時的曖昧,徹底瓦解了公侯人家所謂孝道的尊嚴。到他挑唆賈璉娶尤二姐以便自己和父親的前任情婦、叔父的現任二奶偷雞摸狗時,他的無恥已經超越了賈珍,至少在淫佚放蕩上,成了跨灶之子。
賈赦和賈璉的父子關係比較複雜。賈府“玉”字輩裏,賈璉還算是比較忠厚能幹的一個。賈赦不便出麵的事兒都推給兒子辦,比如派他去平安州辦事,逼著他去要石呆子的扇子。賈璉受父親的倚重,有時候又不免被他猜疑,為了鴛鴦抗婚,賈赦惱羞成怒,非說她可能看上了賈璉,借著石呆子事件,把他痛打了一頓。遇上這種吃兒子飛醋的老爹,賈璉隻能自認倒黴了。當然賈赦偶爾也會籠絡兒子一下,看他在平安州辦事得力,立刻把風騷熱辣的秋桐賞給了他,讓賈璉著實快活了幾天。不過以女奴的肉體為聯絡父子感情的媒介,總是讓人感覺陰冷而不齒。真不知道賈府的爺兒們是怎麽學習禮儀廉恥的。
偌大一個賈府,也就是賈政和兒子們的關係還算正常。他對寶玉的打罵到底是出於一個父親望子成龍的癡心,寶玉小時候怕他,但長大以後就懂得了父親的焦慮。在做姽嫿詞的時候,他們父子在談笑間已經有了溫馨和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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