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7年2月7日.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
這是一個文學之夜,我非常羨慕餘光中先生、楊煉先生、婕妮佛·王小姐在這裏朗誦自己的詩作,日本的茅野裕城子女士朗誦她的小說片段,過一會兒韓國著名詩人高銀先生也要朗誦自己的詩作,展示他們的文學魅力。
我不是詩人和小說家,我是寫劇本的。劇本要演出才能展示。現在我隻能展示劇名。香港著名的香港話劇團、中英劇團以及一些業餘劇團演過我五個劇本:《假如我是真的》、《尋找男子漢》、《耶穌·孔子·披頭士列儂》、《幸遇先生蔡》、《約會》。我由衷地感謝香港戲劇界朋友和觀眾對我的厚愛,給我這麽多機會展示我的劇本。此外,15年前,香港嘉禾影業公司投資拍攝我的電影劇本《江青和她的丈夫們》,都已經開始前期工作了,但給有關方麵知道了,就立即請嘉禾老板飲茶聊天,勸其撤資,釜底抽薪,終於使得該片胎死腹中,這充分展示了他們在香港回歸之前就已經非常強大了的執政能力。他們展示的是權力。權力剝奪我的機會,香港同行和觀眾卻給我機會。以後如果還有機會,我仍然希望能在香港展示我的戲,敬請諸位賞光,謝謝,謝謝!而今天在這裏我隻能做我並不願意但也不得不做的演講,展示的隻是嘴皮子。
我並不喜歡演講,因為我擔心這類演講講多了,會讓人感覺我成了文藝評論家或者政治批評家。這不是我希望的。我喜歡舞台,我不習慣演講台。我今天沒講稿,也不習慣寫講稿。剛才有記者向我要講稿,我說沒有,我隻有腹稿,在肚子裏。她說,那以後要發表怎麽辦?我說好辦,我回到上海剖腹產(笑聲)。
講什麽呢?講講學習溫家寶總理的講話。
有沒有搞錯!跑到香港來學習溫家寶總理的講話?台下已經有人對我皺眉頭了(笑聲)!是的,一個美國作家絕不可能做我這樣的演講,不可能學習總統布什同誌的講話;一個英國作家也不可能學習首相布萊爾同誌的指示,也不可能做我這樣的演講。他們隻習慣於嘲諷或者抨擊他們政府領導人,否則一定會被看作拍馬,視為獻媚,被人認為是禦用文人。
中國不一樣,中國現在還是後集權國家,或者說得好聽一點,還是前民主國家。西方國家一切按法律行事,管你是總統還是首相!中國不行呀,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快六十年了,快一個甲子了,至今還沒新聞法,還沒有出版法,無法可依呀,領導人的講話就是法,共產黨的政策就是令。以前不是常說,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嗎?過年還把這兩句話作為春聯貼在大門上。不聽行嗎?不學行嗎?
以前我當然也聽毛主席話,跟共產黨走。隻要比我高的領導,我都聽都跟;級別越高,我越聽越跟;唯恐聽得不夠,跟得不緊,誠惶之至,誠恐之至。年輕的時候談女朋友,凡是個子比我高一點的,我都不敢交往,我有“恐高症”(笑聲)!
現在不一樣了,腦袋在自己的脖子上了,不盲從了。對越是高的領導,我反而越不盲從。不論你多高的領導,你說的對,我就聽;說的不對,就不聽。比如在上一次的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上,也有一個非常高的領導發表講話,我就不聽。為什麽?首先他的講話一定是秘書起草的,絕對的教條,絕對的乏味;不是真誠平等的談心,而是居高臨下的指示。他讓秘書起草的那些話我也會說,說的可能比他還精彩(笑聲),我聽他幹嗎?奇怪的是,一些全國知名的作家聽了這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講話,竟然還紛紛發表心得體會,說什麽學習了這位領導人的講話,胸中流過一股暖流(笑聲)。是嗎?我也摸了我的胸呀,怎麽沒暖流呀(笑聲)?我的胸部很健康呀,怎麽沒感覺呀(笑聲)?還有的作家說這位領導人的講話是裏程碑。我就更奇怪了,為什麽領導人講話都是裏程碑呢?都是裏程碑,那不成了西安的碑林了嗎(笑聲)?其實呀,裏程碑是很少很少的,最多最多的是墓碑(笑聲、掌聲)!
在去年11月舉行的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上,溫總理也講話了。我也沒去聽,不是不願意聽,而是我不是會議代表,沒被上海作協選上,去了說不定給抓起來。不是開玩笑呀,上次“作代會”進入會場就有好幾道安檢,會場比機場還嚴格,賽過軍事要地(笑聲)。這次“作代會”,我想即使我當上代表,我也不去北京無聊了,恕不奉陪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是酸的?不,酸倒不酸,就是自大多了一點(笑聲)。但現在我有點後悔,早知溫總理在會上有這樣精彩的講話,我就放乖一點,給作協寫封信,保證自己不再像上次“作代會”那樣放肆了,保證在會上不胡言亂語了,保證在會上絕對不說真話隻說假話了(笑聲)。以此保證來爭取當個代表(笑聲),不當正式代表,列席的也行,去親耳聽聽溫總理的精彩講話。
溫總理的這個講話發表之後,好多朋友都說好。我認真讀了,看了兩遍,果然難得。好在哪裏?好在不是官樣文章,沒有一點黨八股。好在有真情實感,發自內心。好在它和以前在這種場合的講話完全不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
一、以往凡是二、三、四把手講話,一定要引用一把手的重要指示、經典語錄,發表在報刊時,還要用黑體字突出出來。這是官場規矩,不可僭越。這次溫總理的講話,居然沒引用當今一把手的任何指示和語錄,隻引用了早已過世卻尚未過時的外國革命導師的語錄。但他隻用了馬、恩的,沒用列、斯的。這有很大區別和用意,我不細說。而且他引用的是馬、恩在《共產黨宣言》中的一句話:“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這句話是所有教條主義者、原教旨主義者最忌諱用的,但溫總理引用了,他當然讚同這句話。引用革命導師的話,引用什麽話,不引用什麽話,大有學問,尤其是在中國,這也不細說了。總之,溫總理的講話,他所說的和所引用的都是自己要說的話。對比以前領導人在這類場合的很多講話,有哪幾句是出自自己真心的呢?有哪幾句是自己的話呢?他們的講稿,甲領導講了,一字不改,乙領導也可以用;福建的領導今年講了,遼寧的領導明年、後年、大後年也可以用(笑聲)。千人一麵,萬口同聲,毫無個性,絕無新意。因為他們說的都是政治教條。教條能有什麽個性?教條能有什麽新意?康師傅的方便麵條也要比政治教條有些創意,每年還有些新產品哩(笑聲)。
二、溫總理在這篇講話中,也有引用,甚至大量引用,但引用的是古今中外文化經典中的名人名詩名言名句。有《尚書》、《詩經》、《論語》、《孟子》、《史記》中的名句,有屈原、蘇東坡、鄭板橋、林則徐、黃遵憲、艾青的詩句,有左宗棠的對聯,有張載的座右銘,有趙丹的遺言,有康德的墓誌銘,有亞當·斯密的一段話……在大約一萬字左右的這篇講話中,居然引經據典如此之多。是不是賣弄?是不是炫示?暫且不說,但他的積學之厚,腹笥之富,不得不使我這個中文係畢業生、戲劇學院研究生驚歎!我一直認為,一個政治家,有點人文素養,有點文藝底蘊,是個好事;接受過古今中外文化經典熏染的政治家,多少會有點人道主義,會有點悲憫情懷,懂得真假、善惡、美醜,就不會那麽卑劣,不會那麽殘酷。這也是我能夠接受溫總理講話的緣故。
三、溫總理在講話中,提到17位當代的作家、學者和藝術家的名字。重要的不在於提到了那些被主流肯定的人,更重要在於提到了那些敏感的、有異議的、如今已經很少被提起的人。比如,他提到了趙丹,這可是被某個左王誣蔑為“臨死還放了個屁”的人。雖然溫總理在引用趙丹臨終遺言時,沒有引用他那幾句著名的“屁話”,但隻要溫總理提到他,總會讓人想起那幾句“屁話”,引起間接聯想。溫總理還提到吳祖光先生,這又是一個麻煩人物,胡喬木當年曾親自上門勸他退黨。雖然溫總理提到他時一筆帶過,更多的是提到和他共患難的妻子新鳳霞,他說:“她是人民的藝術家,永遠活在我們心裏。”這難道不是同時在評價吳祖光嗎?我有幸和吳祖光先生共同出訪過三次,每天在一起,他真的是一個活得極為真實的人,讓我崇敬。溫總理還提到巴金。以往提到巴金的書,總是說他的《家》,然後說這部小說如何讓讀者走出封建家庭參加革命。而溫總理這次提到的是巴金的《隨想錄》,須知這是一本有爭議的書,出版之後即遭到批判,當時隻能在香港出版。溫總理說:“我讀了受到極大的震撼,感到那是一本寫真話的著作。”我不知道迄今為止,有哪位高位領導這樣“極大”地評價過《隨想錄》!溫總理還提到冰心,說:“她是一個有風骨的人。”“風骨”在中國當代語境中有特殊的含義,不是隨便可用的,這是專指那些不畏權貴,鐵骨錚錚,直言犯上,為民請命的人。你翻遍從毛到江的文集,有誰正麵地使用過這個敏感的詞!
四、溫總理在這篇講話中講到文藝的功能:“提高人們的文化素質,激勵人們的向上鬥誌,陶冶人們的道德情操,豐富人民的精神生活。”因此就要追求真善美。說到真,他說:“就是要反映真實,表現真情,追求真理。”還說:“在文藝界要提倡說真話,反映真實的社會情況……”他重提“雙百”方針,重申要發揚創作自由和藝術民主……這些當然不是什麽新的提法,不是什麽新的政策。但他的新意不在於他說了什麽,重要的在於他沒說什麽。他沒說延安的那個講話,沒說“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沒說“團結自己,打擊敵人”,沒說“首先是黨員,然後是作家”,沒說文藝“是革命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甚至沒說“主旋律”。溫總理能如此說,能如此不說,當然主要是時代的進步使然,和曆史背景的轉換有關,但和政治家本人的思想開明、見識通達不無關係,否則同在一個時代,為什麽有些政治家就沒有這樣說和這樣不說呢?甚至主管文藝和意識形態的政治家也沒如此說和如此不說呢?
我想這也是溫總理講話反響強烈深獲好評的原因。所以人們都期待著,在文學已下流、藝術已下賤的今天,溫總理的講話會帶來新的生機。可萬萬沒想到今年1月竟然發生了“禁書風波”,作者抗議,網民聲援,國內新聞一律噤聲,國外媒體紛紛報道,或震驚,或疑惑,但無不認為出版署的禁書和溫總理的講話精神完全是背道而馳;鄔先生的禁書令,不但給書林蒙上一層霧水,還給總理潑了一桶汙水,人們完全有理由擔心妖霧又重來!
我這次來香港的前後幾天,已經被《紐約時報》、《南華早報》、《明報》、《新報》、《東方日報》、香港特區政府的廣播電視部、以及《亞洲之聲》等多家媒體或請吃飯聊天,或正式訪談;回上海之後,英國的BBC也等著要采訪我。其中記者提出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溫總理的講話是否又是1957年的“陽謀”,是“釣魚”,先是好話說盡,然後一網打盡?否則他的講話猶言在耳,墨跡未幹,而他所領導的國務院下屬單位出版署就開始禁書,這如何解釋?記者對我說,國外普遍的議論是懷疑溫總理講話的真誠,懷疑他的動機。
我以為溫總理的講話不是“陽謀”,不是“釣魚”,他是真誠的。
根據何在?
我的根據很感性,很直觀,也許很幼稚,也許很好笑。
我的根據就是:溫總理會哭(笑聲)!
溫總理大概是全世界最會哭的總理(笑聲)。
2003年4月25日在“非典”猖獗期間,在這極為艱難的時候,溫總理會晤法國總理拉法蘭。在歡迎儀式上,他看到冉冉升起的國旗,心中想到遭受病痛的人民,他默念著“愈挫愈勇,愈挫愈奮。”他雙眼濕潤了……
2003年7月,溫總理到江蘇宿遷農村微服私訪,未去政府機關,直接前往農田,一個農婦對他述說生活的困苦:一家五口,婆婆癱瘓,丈夫有病,兩個孩子還小。全仗她一個人和三畝地。去年收入2 650元,交稅交了1 460元,竟然交了一半多,此外還要讓她這個一直住在農村的農民交納城市建設稅和政府招待稅,不交就把他們全家趕出家門,還不給她兩個孩子上學。這個農婦說著大哭,溫總理也哭了……
2004年底,銅川陳家山大礦難,166人遇難。2005年新年,溫總理前去慰問,1月3號探訪遇難者牛鐵奇的家屬,他握著牛的妻子和母親的手,摟著兩個年幼的孩子,流淚不止。這張照片傳遍世界,溫總理真誠的淚水感動了很多人……
溫總理為什麽愛哭?還是用他引用過的艾青的詩句來回答吧:“為何我常噙滿淚水﹐因為我深愛這片土地。”
我信任能哭的人。雖然這個世界越來越不相信眼淚,但我相信。我相信能夠真誠流淚的人。我認為,能夠大哭大笑的人,能夠毫不掩飾自己真情實感的人,一般來說不太會欺騙,不太會虛偽,他們仁慈善良,有菩薩心腸。順便說一句,如今一些當官的人,已經冷酷得不會哭了,甚至麻木得也不會笑了。當個科長還會笑,當了處長就開始板著麵孔了(笑聲),級別越高就越不笑了(笑聲)。連笑都不笑、哭也不哭,你知道這些當領導的心裏在想什麽(笑聲)?你能信任他們嗎?所以我相信會哭的、有人性的溫總理的講話,他不是欺騙,是真誠的。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有禁書之事呢?這是因為中國的政治形態正在轉型,在這曲折的過程中,正聲之外難免出現雜音。這是好事,好就好在有不同的聲音,怕就怕在輿論一律,萬馬齊喑。如今不是說民主是個好東西嗎?要民主就應該先從黨內開始,先實施黨內民主。黨內民主重要的一條就是要在黨內允許不同聲音。毛澤東曾經引用過陳獨秀的話:“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黨內有派,黨內有不同的聲音,應該是正常的、不奇怪的事情,否則就是一人作主,一人獨裁,鐵板一塊,帶來災害。所以我們要善於聆聽和分辨哪些聲音是進步的健康的聲音,並給予鼓勵和支持,而不能不分青紅,不分皂白,一律反對。
證實溫總理講話的真實無欺的另外一個根據是,“禁書風波”已有變化,我來香港之前就已聽說,出版署的某人在新加坡的報紙上說他們沒有禁書,而且還說從沒禁過書。這當然是睜眼說瞎話!禁書不是今年才有,年年都有,哪年不禁?你出版署就是幹這個事的嘛!否則發你們工資,讓你們當官幹什麽?就我所知,上海多家出版社都遭到過禁書。所以出版署應該改名,改為“不出版署”(笑聲)。現在出版署抵賴了,還連忙指示北京兩家大書店,連夜將被禁的《伶人往事》陳列在書店主要展台上,大門外還拉出橫幅,上書:“《伶人往事》在熱銷中(笑聲)。”真是太誇張了,太明顯的“此地無銀三百兩”了!他們企圖以《伶人往事》的“熱銷”來“令人忘事”,忘掉禁書的事(笑聲)!但是對這樣的抵賴我們也歡迎,抵賴至少表明他們認為禁書是不得人心的,這比頑固到底,堅決禁書要好。
出版署的態度怎麽會起如此變化呢?難道不是黨內的另外一種聲音在起作用?這聲音中難道不包括溫總理的聲音?我相信這次“禁書風波”的事態還有可能往積極的一麵發展。雖然這類事情的真正解決還得靠政治製度的改變,而不是靠“好皇帝”,不是靠“救世主”,但個人在一定的曆史階段中還是有特殊作用的。
我承認我書生氣十足,容易上當受騙。這次會不會又上當受騙呢?我想用我過去一首詩的最後一段做為我這次演講的最後一段:
即便我受騙一千次、一萬次,
我也堅信:
總有一朵花是香的,
總有一片情是真的,
總有一滴血是熱的,
總有一顆心是金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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