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讀《西京雜記》，忽然看到了一篇“兩秋胡曾參毛遂”，裏麵講了一個秋胡的故事，說昔日魯人秋胡，娶妻三月而遊宦三年，回家後，不認得妻子了。秋胡在桑田裏碰到一個女子，見而悅之，便想與她野合，給了女子一錠金子。女子正色拒絕道：“我是有夫之婦，三年來，還從來沒有被如此侮辱過。”秋胡感到慚愧，就溜走了。回到家，夫妻一見，“並慚”，於是“妻赴沂水而死。”
這個故事去年就在敦煌變文裏讀到過，名“秋胡變文”是也，惜乎前後均殘缺不全。既是變文，就對這個故事有繪聲繪色地描述，例如女子正色拒絕之時，說的是“一馬不被兩鞍，單牛豈有雙車並駕！……縱使黃金積到天半，亂采墮似丘山，新婦寧有戀心，可以守貧取死。”秋胡聽了，麵帶羞容，心中還道：我聞貞夫烈婦，自古至今耳聞，今時目前交見。當時讀了笑個不停，想來貞潔婦女與男子，自古到今都不多見。那我們對小三之愛重錢財，也沒什麽可以責備的了。
隻是我想不到這個故事有一個這樣悲傷的結局，我其實也不明白為什麽妻子要赴水而死。對此唯一的解釋，或許就是妻子感到了無比的羞辱，我想她一定覺得無法再與丈夫相對，相守，相處，思前想後，或許隻有一死才能明誌。古人之死，比今人要從容得多，或者因為經曆了太多的早殤，他們把死後的世界看成另一個開始，而女人之死，也有絲毫不輸於丈夫的慷慨氣質，至於平民之死，雖多數不見記載，但其中的慘烈與壯懷，並不比君王貴族之死要輕些許。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了另外一個故事，就是楊貴妃之死。《安祿山事跡》裏，說到玄宗倉皇幸蜀，走到鹹陽的時候，當地官員百姓沒一個來看熱鬧的。明皇餓了，過了很久，才有一個村裏的老家夥來獻蜜麵。“上對之慘然”。關於明皇幸蜀的這個段落也有一個很悲傷的結局：不久之後，“素有肉體”的楊貴妃便在馬嵬坡自縊了——她說“今日之事，實所甘心，容禮佛”。我想象她在說這段話的時候，美麗的臉龐上那沉靜的神態。從女人的角度出發，我一點也不反感明皇讓自己的愛人死去。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死亡讓他們的愛升華，也忘卻了過去戀人之間的齷齪與爭吵。種種記載表明，明皇在未來，每當他聞到過去的香味，看到過去的樂器，聽到過去的音樂，見到過去的美食，總是會回想起與愛人在一起的片段。古人寫文章真是漂亮，寥寥數語，極傳神地刻畫出當時主人公的神態——但是他們從來不說心態，因為寫出那些表達心情的形容詞，是一種愛上層樓。你能通過他們的步履神情想象他們心中的慘然，傷感，悲痛，或者歡樂，興奮，得意，或者狷介，偏執，疏狂，或者高潔，典雅，剛直……
當年明皇築“花萼相輝之樓”，采飛禽之聲做“阿濫堆”曲，遊廣寒之宮，進幸宮人時在她們手臂上蓋“風月常新”的印戳，還有春日柳絮之中，那隻撒馬爾罕進貢的小狗拂亂了他的棋局，種種歡愉與得意，他可曾想到有一天，他會在秦嶺的一個古木參天的驛站裏，聽淒雨霖鈴？等第二年回來發掘貴妃的遺體，他可曾想到隻有錦囊依舊？生之歡愉與死之未知，真是一個極大的對比。
說到君王之懼死，古今中外大抵相同，不過對死亡之恐懼，對生之迷戀最多的，依我看無非始皇與漢武——主要這兩人留下的話柄太多了。武帝到年老之時，明白了一二，常常歎息道：“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關於他死後複生也是有記載的，例如還能幸女人如平生——不過旁人見不到他的形體罷了，且有陵寢裏的玉杯等流落民間。當然現在看來，這些女人之被幸，不知算不算一種自慰，而陵寢一說，無非發金校尉為之。但是民間總是相信的：一個貌似先帝的人去市集上賣玉杯，我以為，充滿了奇異的芬芳與色彩。相信這個，總比相信人死如燈滅，要多一些安慰吧！
中國古代關於死後世界的記載，比基督教世界要世俗化得多——或者說，東方相信享樂乃人生要義，修行，是為了永久的享樂，而西方則多偏向一個純潔的世界。古代筆記小說裏關於陰間的描寫，信手拈來，皆如生界，前兩天看新聞，也說為給那些未來的殺手洗腦，XX教也告訴他們天堂裏充滿了有肉體的處女——有肉體的處男我想也是有的，《波斯人信劄》裏那個波斯貴族的女人們死了，就有無數美男伺候著，從早到晚，宣淫不止，想來這樣的生活不是不美妙的。基督教裏的天堂呢，我想不出來。自從伊甸倒台後，關於天堂的描寫，似乎便是學術氣氛和讚美詩。有文士問耶穌，說一個人死了，老婆嫁給他的兄弟，如此這般，一連嫁了7個，最後這女人也死了，那麽到了天堂，這女人該是屬於誰的呢？耶穌很聰明，他說：在天堂，人們“也不娶，也不嫁”。
我實在不知道一個也不娶也不嫁的天堂是怎樣的，或者正如我們閹割寵物一樣——然而世界上有許多比娶嫁有意思的事，倘若我死了，倘若可以，我是一定要穿越時光回到古代去看看的。寫上麵一段，我心中有點充滿罪惡感。我不想冒犯上帝，隻是我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而要探究那個世界，在今生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對於那些強行要探究的，上帝倒是說過“神揀選這世界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人羞愧。”我想正如螞蟻無法窺知人類的世界一樣，我們無法窺視死後的世界和上帝的智慧。這個想法讓我很安心——我不想去窺知，我隻想被安慰。一個人，如果不相信什麽，那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如果相信死後物質成灰而靈魂不在，那更是令人覺得恐懼。或者有許多人比我勇敢，去麵對這個或者是現實或者不是現實的現實或者假設，但我倒以為，人沒必要和自己作對，和上帝作對，和更高的智慧作對。“我相信”，這個宣言讓很多事情變得簡單。
寫到這裏，我就想去上廁所了。最後附上秋胡變文裏讓我很感動的一段：夫妻至重，禮和乾坤，上接金蘭，下同棺槨。二形合一，赤體相合，附體埋牙，共娘子俱為灰土。這段真有意思，道盡了夫妻的理想狀態：他們的結合一定是符合社會禮儀的，他們一定要在思想上和性方麵能夠交流，才能達到合二為一。而死亡的那最後兩句最讓我傾倒。我想這個世界上人總在追求新鮮，倘若能陪著同一個人真的走那麽一輩子，倒是一件非常讓人敬重的事情——就像Marie Laforet，她雖然唱過洛麗塔的床之類的歌曲，但這首簡單的歌，卻讓我一邊起雞皮疙瘩，一邊深深地感動了。
Prenons le temps
by Marie Laforêt
Le temps prend son temps
Et je t'attends depuis longtemps
Le temps prend son temps
Vois-tu, le temps
A tout son temps
Ils s'aimaient d'amour, vraiment
Et de cet amour, les ans
N'avaient rien changé
L'histoire le disait, c'est vrai
Les contes de fées d'antan
Moi, je les lisais, enfant
Voilà qu'aujourd'hui, ils entrent dans ma vie
Dans ma vie, car
{au Refrain}
Et puisque voilà l'instant
Où ta main vers moi se tend
Je dois t'avouer
Que mon cœur en doutait, c'est vrai,
Devant cet amour présent
Vivons chaque jour vraiment
Tu sais comme moi
Qu'on ne vit qu'une fois
Qu'une fois car
{au Refrain}
Comme le temps
Prenons le temps
大意：
時間點點流逝，
而我一直以來都在等待著你
我讀到過的故事告訴我
他們相愛多年，至死不渝
現在，這個故事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而現在，當你的手向我伸出
我想要向你承認
我的心曾經對這份愛有過懷疑
可是，現在我想要好好生活
活出每一分鍾的滋味
因為，我隻有這一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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