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裏的遊戲(五) 龍頭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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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家住的弄堂口總是有三、五桌退了休的老頭(從來沒見過老太太)在打撲克牌,可以從午休之後一直打到天黑。那時我還在上小學,下了課回家也沒事,就背著書包,站那些老人的身後看著玩。沒幾天,我就知道了他們打的牌叫“大怪路子”,由六個人分成兩隊打三副牌,以最常見的“爭上遊”為基礎,加進了“升級”等很多變化。看的日子久了,我又學會了各種規則,也知道了為什麽叫“大怪路子”。當一個牌家的手上隻挺 6 張牌時,他可以用一張大怪贏得出牌權,打出剩下的五張牌,爭得上遊。這是一種用大怪可以穩贏的打法(路子),稱為“大怪路子”,由此得名。

終於有一天,我正在觀戰的牌桌上有一個老頭被他的老太婆叫了出來。臨走之前,他把牌塞到我手裏:“小阿弟,代我打兩圈,我去去就來。”就這樣,我把書包往身後挪了挪,在香煙的煙霧中坐了下來,打了我這一輩子的頭幾副“大怪路子”,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到了暑假,我和小朋友們不再滿足於觀戰了,我們從自己家裏搬出了小板凳,再用幾張方凳拚成一張牌桌,吆三喝四地開戰了。幾年之後,弄堂口的老人們不見了,據說是給老太太們拉回家改搓麻將了。當時麻將還是禁的,所以他們隻好躲到室內去,拉起窗簾,偷偷地玩。而我們的大怪路子卻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得轟轟烈烈,一直跟著我們,打進了上海所有的高等學府。

據我所知,“大怪路子”是上海獨有的一種撲克牌遊戲。類似的牌戲,北京有“三先”,濟南叫“鉤尖”,南京是“提壺”。近年來,又有了全國人民“鬥地主”和“拖拉機”等新玩法。但是,唯獨上海的“大怪路子”,經象棋大師胡榮華和圍棋棋聖聶衛平的推崇,從一種流行於弄堂裏的遊戲,發展成了有正式比賽規則的牌戲,登堂入室了。我們讀大學時,有橋牌俱樂部,卻沒有大怪路子俱樂部,盡管後者更流行。今天,在電腦和遊戲機充斥的校園,不知道大怪路子是不是還有一席之地。

反正我們當時什麽都沒有,隻有時間,還有精力,加上幾副打爛了的撲克牌。

我喜歡打橋牌,因為它有章可循,很練腦子。讀大學時曾潛心研究,自詡有相當的造詣,當然也沒少耽誤學業。橋牌是四個人打一副牌,每人隻有 13 張牌,每一輪都是四個單張,精力集中的話可以記住每一輪牌,然後很有邏輯地出牌,一晚上打下來很累的。我更喜歡打大怪路子,因為它無章可循,更練腦子。大怪路子每人要抓 27 張牌,而且每一輪都要打到沒人要為止,即使精力再集中也不可能記住每一張牌(也許能同時下 20 副盲棋的胡榮華可以記住。)。大怪路子排列組合的可能性幾乎是無窮的,因此打起來精神反而比較放鬆(至少我是這樣),隻要記住幾圈大牌,比如大怪小怪(一共才6張),升級的將牌(一共12張),最多再加 A 司 和老 K 。其他全靠審時度勢(俗稱“看牌麵”),靈活機動,和相互配合,當然也少不了偶爾斜著“瞄”幾眼。所以老牌手隻有在輪到自己出牌的時候才會把手裏的牌拈開來,打完了馬上就收攏。自己手裏的牌還是要記住的,好的牌手還很清楚手裏的牌可以有幾種不同的組合。

大怪路子最主要的變化在於五張牌的組合(統稱“五頭”),一共有六種:最小的是“繩子”,接下來的“爛同花”(也叫“垃圾”),比爛同花大的是“俘虜”,再往上是“拖頭”(也叫“炸彈”),然後是“花鏈” (又叫“同花”),最後是“五頭”,這裏特指五張同樣的牌。大怪路子裏的大小怪是很特殊的,它們可以用來代替任何一張牌 (大怪可以代替小怪,但小怪不能代替大怪。)。這樣一來,又衍生出 N 種變化。每一種牌(除了大小怪各 3 張)是 12 張,6 個人平均每人 2 張。從幾率看,每一手牌都會有“三頭”和“拖頭”,搭一張怪就上了一個檔次,手裏抓了兩張怪的話就更不用說了。

老俞頭是班裏的好學生,每天晚上都去圖書館自修,不屑於我們為伍。可是回到寢室的時候,我們總是在打牌,他沒法休息,幹脆就坐下看我們打,日子久了,既學會了規則,也多少看出了些名堂。有一天老俞頭突然向我們宣布:“大怪路子沒啥意思,誰的牌好誰就贏!”牌桌上的老吳立刻跳了起來:“啥人手裏牌最好?讓伊來打,不斬牢伊才怪了。” 老吳是我牌友裏廂一流的高手,結果當然在意料之中,一個人的牌再好也很難超過對方三家的總和。老吳和兩個隊友把另外兩家先放走,然後盯著老俞頭打,把他打得臉色慘白,成了“白斬雞”。從那以後,他又乖乖地看了一陣子,不敢“嘴巴老”(誇口)了。後來有一次,我拿到一手特殊的牌,知道“紮台型”的時候到了,就把老俞頭叫到我的身後:儂看好了,一句閑話也勿要講。幾分鍾之後,等我第一個把牌出完了,他還是忍不住冒出一句:“你們怎麽會讓伊扳龍頭?!伊沒怪也沒將牌,就兩張 A 司。”結果又招來了一通臭罵:“儂哪能介拎勿清!伊一手介整齊的牌。……”

大怪路子的關鍵是“扳龍頭”,就是看誰第一個把手裏的牌出完,爭得“上遊”。因為隻有扳牢龍頭的一方才有可能升級,所以至關重要,有點像有些球類比賽裏的發球權,隻有發球的一方可以得分。想要扳龍頭,有大牌當然好,但牌型還一定要整齊,不能有太多的曠牌(單張,孤獨的牌),否則太慢,不可能搶先“進關”(手上挺的牌在 10 張以內)。我手裏盡管沒有大牌,但經過搭配後牌型很整齊,沒有一張曠牌。所以我可以強打硬衝,搶先進關,給對方造成了很大壓力。牌桌上一旦有人進關,大家的精神頭便立刻提起來了。我的兩個隊友盡全力“放”(出我要的牌),把原先配好的組合拆開,再搭上一張怪,摜出一把“垃圾”;而對方三家則會全力“斬”(阻擊),為了不讓我扳龍頭,把兩張怪一起搭進去,湊成一副大的“五頭”…… 你來我往,直到雙方都把實力耗盡了,我還剩一口氣,把龍頭扳牢。

一旦龍頭扳牢,贏方剩下的兩家必須盡快溜走。而對方的基本策略是放走較強的一家,然後集三家之牌力困牢最弱的一家,爭取打成“白斬雞”(龍頭和末家在同一方),這樣贏方就不能升級,輸方也不用“貢牌”(末家在下一副牌開打之前將最大的一張貢給龍頭作交換)。 可見“收尾”階段的配合也是很重要的,但這時的配合如“抽絲剝繭”般的細膩,與扳龍頭時的“大開大闔”有很大區別。利於收尾的牌型必須是非常機動靈活的,要見招拆招,即可以拆開了打,也可以配起來出。所以說:龍頭頂重要,收尾價亦高,除非“路子”臭,二者皆不拋。

畢業前,課早就上完了,我們有了更多的時間,沒人還有那份清靜去打橋牌,我們整日整夜地打著熱熱鬧鬧的大怪路子,打的人熱鬧,看的人也熱鬧,“臭路子!”的叫罵聲隔著好幾個寢室都聽得見。我們忘記了吃飯和睡覺,心裏就惦記著一個“龍頭問題”,老吳還會一本正經地加上一句:“同誌們,這個是革命的首要問題啊”。

謹以此文獻給所有罵過我和被我罵過“臭路子”的牌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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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鬼!龍頭問題 ?見了“牌鬼”了:) -tiantu- 給 tiantu 發送悄悄話 tiantu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16:40:09

    到了陰間再叫“牌鬼”不遲 -梁兄- 給 梁兄 發送悄悄話 梁兄 的博客首頁 (34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7:30:48

    是!是!是!是! 改! 是“牌仙”,是“牌聖”! -tiantu- 給 tiantu 發送悄悄話 tiantu 的博客首頁 (29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16:53:35

    哈哈,牌打不好叫“臭路子”!好像是棋下不好叫 -yaohong- 給 yaohong 發送悄悄話 (14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0:5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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